金坚范,《杭州文学》顾问,中国作家协会原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兼外联部主任,《文艺报》原总编辑,曾担任鲁迅文学奖(翻译奖)评委会主任。
诗词人生 弱德之美
金坚范
2024年11月24日,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先生驾鹤西行。先生生于1924年7月2日,享年100周岁零4个月,可谓人瑞之寿。
机缘巧合,愚钝无才如我,竟有幸与先生有三次交集,还就弱德之美这一美学概念亲承謦欬,所以三次见面时先生的身影不时在脑际晃动,情不可抑,不写点怀念文字总是于心不安。
我想用诗词“大”家来概括先生的一生。这个“大”字,我加了引号,因为它涉及三个方面,先生在所涉三个方面均堪坐第一把交椅,俗称老大。
叶嘉莹先生出生于北平一个古老的家庭。叶先生的伯父、伯母、父亲、母亲都喜爱古典诗词。她的伯父还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在这样一个家庭的文化熏陶下,叶先生从小就习惯于背诗和吟诵。大约11岁时,伯父就教她写了第一首诗。她幼承庭训,视诗词创作、教学、研究为生命的主题,从事教育工作几近80年。无论是教龄,还是与诗词结缘相伴的时间之长,恐怕无出其右者。
在祖国宝岛台湾时,她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教过诗词。后来赴美国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州立大学任教。1969年,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次年被聘为终身教授。自1979年起,她在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四川大学等数十所高校讲学。1993年,在南开大学创立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后定居南开。从祖国的边疆塞外到海角天涯,都印有她演讲的足迹。她讲台分布之广,恐怕无人可比。
她有教无类,她教中国人,也教外国人。教博士生、大学生,教小学生,教幼儿园的小朋友,教社会上一切热爱诗词的人。听她讲座的人中,既有部级领导干部也有农民工子弟。受众层次之丰富和数量之多,远超他人。
叶嘉莹先生诗词一生,却並非一路芳华,而是不断遭受苦难和不幸的袭扰。荦荦大端有三件:少年丧母,中年丧女,外加一个渣男丈夫,这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事了。1941年,叶先生母亲病逝,而父亲则远在重庆,已断绝音讯达4年之久。她作为一个生活在沦陷区的17岁的花季少女,就以长姐的身份独立担负起照顾两个弟弟(其中最小的才九岁)的重责。丧母之痛和生之艰辛,是命运带给她第一次沉重的打击。后来叶先生用“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等诗句来描述过自己当时的凄凉境遇。
52岁时叶嘉莹先生又经历了丧女之痛。1966年起,叶嘉莹先生先后被邀请赴美国哈佛大学及密西根州立大学客座讲学,并于1969年移居温哥华,成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授。这时她事业发展平稳,并与故乡亲人重新取得了联系,两个女儿也都在1975年先后结婚成家,可谓诸端顺遂。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庆幸自己 终于走完了苦难的历程,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的时候,叶先生的长女及女婿于1976年3月因车祸双双离开了人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如此深重以至于 使她“在接连数十天闭门不出的哀痛中,”洒泪写下了”呼天肠断信难真”等诗句。
1948年,她随丈夫赵钟荪到了台湾。当时台湾正处于白色恐怖时期,1949年底赵先生蒙冤入狱,此时嗷嗷待哺的大女儿才4个月大。1950年夏她自己怀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也被抓进了警察局。赵钟荪先生入狱三年,获释后就长年失业;性情也变得暴戾乖张,不时情绪失控,轻则发脾气、摔东西,重则家暴,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作风也显现无遗,常“以对妻子发威来显示作丈夫权威的作风”。叶先生说,“我一世的辛勤,忍气吞声,养家的责任我已经尽到了,我要把我投向古典的诗歌,我要为古典诗歌的传承献出我的余生。”她还曾这样说,“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发生命与人生智慧,支持我度过了平生种种忧患与挫折。”可见她并没有永远沉陷在人生际遇的悲苦挫伤之中,这是因为中国古典诗词蕴含的精神世界给予她超越辛酸和苦难的强大支撑,正是从致力于矢志不渝地传播中国古典诗词文化、赓续“民族生存延续的命脉”的信念中,她汲取了源源不竭的精神力量。
叶先生在诗词研究中,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弱德之美”。对这一概念我初则感到新鲜,继则又感到有点隔膜,未能得其真髓,也就是南宋学者魏了翁先贤批评的那种“卖花担上看桃李”的感觉。总希望有机会向她当面请教,以期在“树头枝底见活精神”。机会来了。2014年12月,叶先生来北京办事。中华文化促进会(以下简称“文促会”)书刊编辑部主任曹文霆小姐和我,受王石常务副主席委派,去华尔道夫酒店拜访叶先生。这是我第三次见她。
第一次是1982年10月,以《黄河大合唱》歌词驰名文坛的诗人张光年(笔名光未然)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加拿大。团员有王西彦和谌容,我任随团翻译。在依山傍海、风景宜人的温哥华,代表团参观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并和亚洲系的教师们进行了座谈。座谈会由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梁丽芳女士主持,叶嘉莹先生也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温哥华有这样一位诗词大家,而且讲课十分精彩,以至于“教室里呈现一个奇特景观:在年轻学生之间,坐着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女和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老太太。她们无一不静心听叶嘉莹的课,老中青济济一堂,集体跑野马般进入另一个境界。”(梁丽芳语)
第二次在北京。2004(甲申)年9月3日至5日,由许嘉璐、季羡林、任继愈、杨振宁、王蒙五位发起人提议,“文促会”在北京举行了“2004文化高峰论坛”,海内外66位著名科学家、教育家、人文学者和艺术家出席了论坛,就全球化形势下,如何弘扬中华文化进行了热烈而深入的讨论。我因协助时任“文促会”常务副主席的王石筹备此次论坛,因而也忝在出席者之列。在这次论坛上,叶嘉莹女士从中国诗词的角度阐述了她的意见。她对中国诗词造诣之深和讲述时独有的风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会者都签署了“甲申文化宣言”,特别强调“中国56个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文化,至今仍是全体海内外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情感纽带和身份认同”。事后,有学者评说这是历史上第三次向国际社会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主张。
因多年不见,她是论坛期间我最想见到的前辈学人。一次用餐时,我主动端着餐盘找到了她。两人边吃边谈,共同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出于职业习惯,我特地向她请教“意境”这个词英语中有否对应的词汇。她明确告诉我,没有相对应的词。
“文促会”自2009年起举办年度文化人物评颁活动,叶先生当选为2014中华文化人物。我俩此次的任务,是向她介绍这一活动的历史沿革和当年已定的中华文化人物情况,并再次邀请她出席2015年1月6日在武汉举办的颁授典礼。
公事办完,我就抓住机会向她请教“弱德之美”究竟应该怎么理解。叶先生听完我的问题和困惑后,针对我这个门外汉认知上的浅薄和片面,不厌其烦地予以释疑解惑:
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是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您还要有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人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还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也就是人处于压抑屈辱中,而还能一种对理想之坚持的“弱德之美”,一种不能自言的幽约怨悱之美。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
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下,人采取曲径通幽的办法,既不失尊严、坚持操守,又不无安全感地完成自己。这样一种品德有独特的美。
在约束和收敛中依然保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的情感与心态,其“形”虽弱,但却蕴含着一种“德”之刚强之操守。
一经叶先生解释,我顿有豁然开朗之感,正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理解,“弱德之美”有三层意思,首先,遇到强大的压力时,不作正面硬刚,因为这样你只会铩羽而归,轻则撞到头破血流,重则遭受灭顶之灾;其次,在面对重大压力的情况下,不是完全放弃抗衡,一味地委曲求全、趴在那里挨打,而是坚持自己的操守;第三,这种操守的坚持,对理想的坚持,不仅仅是思想意识里的坚持,而是要诉诸行动,在实际努力中成就自己。这三个要素缺一不可,方为“弱德之美”。这种独特的美感,表现为其形虽弱,但却蕴含有一种内在精神的强大。即是说,在外强我弱、时不利我的情况下,不是呈匹夫之勇,而把勇气、智慧和实干结合起来,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起来,坚持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的操守,通过实际努力不断改变所处的环境,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目标。
此次我还向她请教“弱德之美”英语怎么译。她否定了我提出的两个译法,认为应为“beauty of passive virtue.”临别时,她送了曹文霆和我由她口述、张候萍撰写的《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在书的扉页上题字“金坚范先生惠存”,并署上了她的别名“迦陵”。语言是情感的中介,是人们的思想之留痕。蕖,就是荷花。她出生在阴历六月。六月是荷花盛开的日子,因而在民俗中也把六月称为荷月,她小名“荷”即原此。顺便提一下,在中国的花卉中,唯独荷花有自己的生日。明袁宏道有诗曰“六月荷花二十四”,这一天是观莲节,也是荷花的生日。在中国词人里,写词最多的是清代的陈维崧,其别号亦为“迦陵”。清代还有一个词人叫郭麐,别号“频伽”。两个别号叠加是“迦陵频伽”,其本意是佛经里的一种发出妙音的鸟。
“诗”是“感物而动”的艺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物”并不仅仅指客观物体,还包括诗人所处时代的政治思想文化环境。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和艺术审美观念,就是在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培养起来的。从这一角度讲,显然,叶嘉莹先生之所以能见他人之所未见、言他人之所以未言,创造性提出“弱德之美”这个概念,不仅仅是源于对古代诗词精深的学术研究之功,还与她“人生三厄”等遭际累积起来的人生经验深切关联,正如她自己所说,“无论任何一个人,他所感受得最深,知道得最清楚的,总是跟他生命相结合的一些事物”。先生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不幸,但遇挫不折、遇折不断,不改初衷,辛勤耕耘,在诗词领域开辟出令人瞩目的天地,不也是体现了“弱德之美”吗?!
如果认为“弱德之美”仅仅是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视角,那就小看了,因为它也是观察文化的一个视角。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例列,不韦迁蜀;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认为,古代圣贤因有与自己一样的不幸经历,才写出不朽的著作,也就是“发愤著书”。南朝的刘勰曾经用“蚌病成珠”来比喻这个道理。杜甫则用“文章憎命达” 这句话来感叹人生的沧桑!同理, “弱德之美”对此也是适用的。
2020年11月7日,在北京举办的“百年莫迪画展”开幕式上,我以《莫迪的弱德之美》作了个发言。意大利著名画家莫迪,在其穷困潦倒的艺术生涯中,因不被社会理解和认可,备受孤独,但依然坚持他的诤友毕加索说的“绝对的独裁”般的别出心裁的创造性。这种精神就是叶先生所说的“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是叶先生生命的体验,也是她人生的哲学。
(原刊于《杭州文学》2025年夏季刊“往事”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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