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安静:普拉的气息

安静(奥地利)

图片[1]-跨界经纬|安静:普拉的气息-华闻时空

22岁的詹姆斯·乔伊斯戴着标志性的圆眼镜,走出哈布斯堡王朝这座位于普拉的房子,来到几步之遥的Uliks咖啡馆。亚德里亚海咸湿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送来薰衣草馥郁的芬芳,他一边啜饮浓香的摩卡,一边构思那些惊世骇俗的意识流小说,手上的纸页随风翻动,有如细语,又如吟咏。

这是20世纪初的奥匈帝国时代,乔伊斯和他生命中的女人、后来成了妻子的女友诺拉私奔流亡于普拉。那时,奥地利在这个海滨城市修建了最重要的兵工厂和造船厂,港口停泊着军舰和鱼雷舰,到处是海军官兵,意语、德语和斯拉夫语满天飞,英语也开始普及,乔伊斯受聘于普拉的海军贝利茨学校,担任英文教师。学校房子的颜色是著名的“特蕾西亚黄”,以奥匈帝国女皇玛利亚·特蕾西亚的名字命名,一派古典主义理性与浪漫主义相交的格调:明黄的色彩,凹凸有致的墙体,温和的浮雕,三角形窗楣,白色的木质百叶窗。

孤傲叛逆的乔伊斯一开始并不喜欢普拉,认为这里陈旧背时,是“海军的西伯利亚”,但普拉给了他不错的待遇,他胖了,蓄起胡髭,梳着法国式的短卷发,到牙医诊所修了几颗牙,买了一身新套装,第一次体会了精心打扮的心情,租了架钢琴愉快地唱起歌。这座动荡不安的城市给予他灵感,从1904年11月到1905年2月,在普拉的3个多月里,他陆续完成了半自传长篇《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12章到18章,诡谲、深奥又出其不意。普拉见证了他们香艳的爱情,诺拉怀孕了。后来,乔伊斯在给诺拉的一封信中回忆道:

我记得普拉的第一夜,你在拥抱的激动中用了某个词。一个挑逗和邀请的词,当你呢喃着它时,我能看到你的脸……你的眼神中也蕴含着疯狂,那一刻,即使地狱随时在等着我,我也无法从你身上挣脱。

海水中诺拉的剪影,也如此这般地倒映在小说中:

有一位少女伫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她看上去像魔术变幻成的一头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那颀长、纤细而赤裸的双肢犹如仙鹤的双脚一样纤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丝海草碧绿的痕迹之外,纯白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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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来到普拉。此刻,手捧《尤利西斯》,坐在Uliks咖啡馆石桌旁,乔伊斯拿着手杖的青铜像在身后闪闪发光,午后斜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这个座位是他曾坐过的吗?咖啡的醇厚中有《都柏林人》的影子吗?关于他的记忆,在初夏蒸腾的热气和慵懒的海风中复活:他的意识流,他的色情描写,他那举世闻名的官司……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乔伊斯的荷尔蒙,释放出浓浓的文学气息。

结账时,金发女招待对我嫣然一笑,妩媚宛若诺拉附体。老城深处,迷迭香、奶酪、红葡萄酒的味道一阵阵袭来。

咖啡馆旁,建于公元前27年的塞尔吉乌斯凯旋门苍凉恢宏,由夹杂着黑、白、暗黄、浅灰各种斑驳之色的大石块一层层垒砌,高高矗立,吐纳历史的呼吸,承受光阴的重压。这座希腊晚期罗马建筑的代表作之一,是普拉的标志性入口,沿着一条蜿蜒的古巷缓步前行,就是一次时光倒流的巡礼。

在地图上,克罗地亚的伊斯特拉半岛就像一面盾牌,楔入湛蓝的亚得里亚海中,对面就是形状有如高跟靴子的亚平宁半岛,它们之间的对视交锋,合奏了千古扣人心弦的交响乐。普拉崎岖的海岸线和天然良港,优越的海上资源和地理位置,引得各路英豪垂涎欲滴,进而狼烟四起。两千多年来,古罗马和拜占庭的风刮过,法兰西和德意志的浪打过,奥地利和意大利的雨洒过,潮起潮落,千帆过尽,普拉始终是伊斯特拉的首府。据说,古罗马第一个皇帝屋大维(封号奥古斯都)曾亲临此地,并以女儿的名字为它命名。

为纪念这位皇帝和罗马女神而建的奥古斯都神庙,就藏在隐秘的小巷深处,6根巨大的科林斯柱式石柱让人心起敬畏。柱头上,毛茛叶层叠交错环绕,卷须花蕾夹杂其间,看起来像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筐篮被置于圆柱顶端,华美富丽,是古罗马三大柱式之一。公元5世纪,神庙在拜占庭统治下被改建成教堂,后来用于粮仓,在1944年的盟军空袭中,几乎完全被摧毁,后在1947年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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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端详这精致如石制蕾丝的艺术品,神庙的辉煌、没落和复活,像一部史诗巨片,每个画面历历在目,初夏微湿的空气,正洗去千年辗转的风尘,海鸟掠过,这些残缺不平的古柱透出新生的清爽。

神庙边上的市政厅,原来是公共宫殿,带有哥特式和巴洛克等多重风格,墙上挂着记载贵族家族荣耀的族徽,墙体的浮雕还能看到古罗马时代士兵征战和百姓生活的痕迹,光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经悠悠岁月摩挲形成的生命包浆,古朴厚重,幽光沉静。

神庙广场上,一群热情奔放的中学生正演唱流行歌曲,让我又穿越回到现实,这里是市民们举办露天音乐会、聚会和休闲的场所,那些时尚的小商小贩,卖艺的音乐家、画家、行为艺术家,构成了古城意味深长的现代背景。我心血来潮挑了一对橄榄木加工的耳环,就在付完钱的一刹那,想起一个重要问题:“那耳钩是什么材料做的?银的吗?”

这个诚恳又要养家的小贩,似乎很难回答:“好像,也许……”他不停地挠头。

我说:“我是过敏性皮肤,如果不是纯银的,会过敏。”

这时,他终于想好了答案:“我妻子总是戴这种耳环,她也是过敏性皮肤。”

他憋得满脸通红。可爱的克罗地亚人啊!

忽地,一首熟悉的旋律跃入耳帘,用意大利语演唱的“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听起来就成了“乔!乔!乔!”歌声猛然提醒我,这莺歌燕舞的海城,曾是战火纷飞的前南斯拉夫;这悲壮歌曲,曾陪伴我们成长;南斯拉夫电影,是当时孤陋寡闻的我们对东欧最美丽的记忆和向往。

我在跳蚤市场买了几枚铁托时代的胸章,那材质、工艺、造型和蕴意,与我所经历的时代何其相似。顿时,一股怀旧和忧郁的情绪涌上心头,记忆的行囊悄然打开,仿佛封存已久的、藏着秘密的一个漂流瓶,在如水的岁月里漂流了几十年没找到物主,却在这个巴尔干半岛的海滨古城,突然遇到属于它的主人。

经过一所中学时,被大大震惊了:一个古罗马角斗场遗址就在校园里,各种石碑、雕像四处陈列,酒坛斜歪着,似有老酒汩汩流出,鸽子在某个哲人的胸像上打盹,星星点点的虞美人从石缝中顽强地钻出来,花萼四裂,远处隐隐传来教堂的钟声。清晨赶着上学的漂亮的克罗地亚中学生,就这样随随便便跨过千年的门槛、踩着曾经印上罗马士兵脚印的石板路来到学校,清朗的书声与苍老的古董汇成奇妙的复调。

我从未见过如此奢侈挥霍自己文物的城市,城就建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上,连厕所都建在罗马时代城墙的残壁上,其他城市若有几千年历史的遗迹,肯定小心翼翼地将之打理干净,供奉起来,端坐神坛,让游客观赏,然而普拉的古迹就和百姓一起生活,像露天历史博物馆,又像谁家的花园走廊。千年履历从未走失,悠远文明从未抹去,它们散落在古城的各个角落,在光阴的洗濯中反而历久弥新,亲切温馨。

几乎每一年,我们全家都到克罗地亚度假三周,普拉始终是打卡之地。有一次,恰逢“罗马节”,全城男女老少打扮成古罗马人的样子倾巢而出,男人裹着富豪的标配服饰长袍,女人穿着长至脚面的斯托拉,用一条被称为“帕拉”的长方形围巾盖住头部,便于显其贵族地位,小孩像武士一样舞着木制匕首、长短剑、长矛以及弓箭,欢喜雀跃。我们找了几条床单和枕巾,也学着当地人那样胡乱包裹一气,一家人拿着餐刀充短剑,打打杀杀。

我们随着狂欢的人群首先穿过古罗马剧院的双门进出口,再穿过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纪的大力神门,然后,绕过拜占庭风格的红顶石墙的圣玛利福尔摩莎教堂,登上老城中心小山一座中世纪威尼斯城堡,俯瞰全城。在一片宛如红色海洋的屋顶之中,巍然耸立着圣心教堂,那晚期古典主义风格使人明白什么叫高贵;而带有独立式巴洛克风格钟楼的普拉大教堂,你完全想不到,其实它最早建于公元4世纪,地板上点缀着的5至6世纪时期的细瓷镶嵌画,让你领略了什么是工匠精神。节次鳞比的教堂祷词飞扬,诉说千年的朝圣故事,有了信仰,生命虽然短暂,却能与永恒并驾齐驱。

最后,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横跨整个普拉的地下隧道,这是奥匈帝国在一战前建造的,用于躲避空袭和弹药存储,而现在,它就是我们纵情恣肆的天堂,土锈色的地下城,在五颜六色灯光的扫射下,犹如梦之宫殿,我们疯狂地唱啊跳啊喝啊,晃晃悠悠,融入一首又一首悠闲的爵士乐,把自己摇成一曲反复回旋的斯拉夫民歌,直至深夜。

微醺的人们余兴未尽,又涌到海边,踏浪而歌,扶舟而诵,全然不顾惊涛拍岸的海面,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原本翡翠斑斓的平静海水,已变得汹涌墨绿。

沧海一声笑,总是让人荡气回肠。

普拉,一半是古迹,一半是海水,历史为石,古韵铺路,浪花奏乐,满盈着王朝气息、宗教气息、艺术气息和海洋文化气息,那些废墟、老房子、船只、灯塔和海鲜,集霸业、传奇、美景和酒香诗意于一身,无穷的阳光与不尽的雨夜在此相遇,各种异族文化在此交叉,遥远的历史与放恣的现实在此碰撞,为它镀上一层魔幻的色彩。

普拉有很多罗马元素,但又不尽相同。罗马大且沉重,名声太响,像背负历史包袱缓慢前行的公象,富有阳刚之力;普拉小且轻灵,像跳跃的母羚羊,散发着阴柔之气,再多的枪林弹雨,也改变不了它的乐观和包容。如果说,罗马因历史的定格更像一个句号,普拉则因多种混血文化的绵延交融而成为一个逗号,在保持古代传统的同时,随着朝代变迁而演化,顺便还改了几个错别字,演绎成一篇抑扬顿挫的小品文。

普拉也有很多德奥成分,但整体来说又与德奥风格迥异。日耳曼人喜欢将建筑物修整得簇新,光鲜亮丽如新出炉的蛋糕,不免有点太甜腻;普拉却更像带点苦涩味的咖啡,愿意保持房子的沧桑面容,让墙皮斑驳着脱落着,让历史的烟云袅袅回放,让各种建筑风格交杯换盏,轮番上场,让不同年代的风霜锻造成一种超现实的美,让人产生时空错乱的观感,温存的旧气、诱人的美味、繁忙的海港和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完美互渗,端赖天成。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是多维的、交叉的、非线性的,就像迷宫。普拉的大街小巷就是这样一个时间迷宫,在这里,你跟不同的人相遇,做同样的事,也跟同样的人周旋,做不同的事。人生就是因缘际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可能遇见多年未见的熟人;或者在熟悉的城市,遇见很多陌生人。

普利策奖获得者、英国建筑师与历史学家帕特里克·狄龙说过:

“建筑的美并不依赖于精致的圆柱、拱门或是雕像,而是在于各个部分间的关系。如果人们能让建筑物保持对称,运用数学让局部和整体间达到平衡,那么简单的建筑物也会很美。”

普拉的建筑与建筑之间,建筑与自然、历史、人类的关系所造就的环境美学,正圆满如斯,庄重与奔放,含蓄与明快,拿捏得当,恰到好处。

古罗马文明征服之处,皆有圆形竞技场形影相伴。

普拉最具地标性的历史遗址,是雄浑粗犷的古罗马竞技场,世界六大古罗马竞技场之一,地下有释放动物的通道,有收集雨水和污水排入大海的运河系统,技术十分先进。当年,这里举行阅兵仪式、歌舞表演,角斗士们彼此厮杀,与猛兽搏击,血流成河,尸骨成堆,巨大的石块展示着磅礴的王者之气,这欧洲古建筑的活字典,帝国的图腾,是古罗马伟大的象征,也是奴隶社会野蛮罪恶的记录;先是起源于宗教祭祀,后迎合了统治者的政治需要,炫耀其功绩,取悦皇室贵族,更使民众在残忍的集体狂欢中迷醉,点燃人性之恶。而今,虽然刀光剑影早已黯淡,鼓角筝鸣早已远去,但微风中依稀还飘荡着千年前那撕心裂肺的嚎吼声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欢呼声。二战时,法西斯意大利竟然想把普拉竞技场整个搬走,以彰显独裁者的暴力美学,还好,由于费用过于高昂而未能成功。

现在,普拉竞技场已经成为歌舞演出和举办电影节的场所,根据莎士比亚最为血腥和悲情、也最不为人所知的早期作品改编的电影《提图斯》就取景于此,大量镜头在此处拍摄。

2020年代初,普拉和世界各地一样,关上大门。但克罗地亚没有沉默。在病毒肆虐的春天,克罗地亚大提琴家斯蒂潘·豪瑟举行了一场名为《孤独相伴》的抗疫音乐会,硕大的竞技场衬托出他的孤单和悲凉,他将情感溶入指端与弓弦,极富力度的揉弦和颤音如泣如诉,随着乐曲的缓缓流淌,海鸥俯冲盘旋,天空从炫目的深蓝过渡到隐忍的浅蓝,光影从拱门中一格一格透出,笼罩着寂寥的一人一琴。

全球目光聚焦于此,虔敬的祷告将昔日血泊的祭坛变为赞叹美好、传递力量的舞台,歌唱爱情的图兰朵也化作抗击恶疫的慰勉乐章。古典与现代、情欲与理性、苦难与悲悯、拯救与希望……各种气息在普拉缥缈汇集,交错重叠,终被一束超凡的光所照耀。

(原载《广州文艺》2023年第3期,发表时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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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静(颜向红),居奥地利。各类文学作品和评论见于《外国文学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文艺报》《名作欣赏》《作品》《广州文艺》《香港文学》《华文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并收入各种选本。出版个人作品两本。华东师大文艺学硕士,国家社科基金“欧华文学及其重要作家”和“欧洲华文文学史论”项目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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