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萧国”我的城——张亚明故乡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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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明,笔名萧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学会理事。发表文学作品600多万字,著有报告文学集《歌颂与诅咒》、《圣火与锁链》、《卑微与崇高》等10部,长篇报告文学《探秘第三极》、《中国牌矿工》、《信仰与使命》、《权利与良心》6部,电视片解说词9部,部分作品为高校辅导教材。曾获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奖、散文奖及政府嘉奖等20多次。
目录 一、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二、故乡的梦,故乡的人—三、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四、故乡的史,故乡的魂—五、故乡的文,故乡的韵—六、故乡的情,故乡的问
之一,故乡的风,故乡的云
故乡是文学的土壤,故乡抒写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一大主题。多年来,每每接到乡愁题材的邀约,都曾萌生过瞬间的激情与冲动,但结果皆因诸多莫名的纠结而搁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过我的故乡究竟是什么?又给我留下了什么?如今又乡关何处?木心说“哲学的乡愁是神学”,我的乡愁又是什么呢?
有人说,没有乡愁的土地是苍白的。也有人说,所谓故乡,只是“少年时光里的记忆”,停留是刹那,转身即天涯。我的家乡萧县与毗邻的砀山县,楔子般插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缘于战争、政治、治水等因由,史上的分分合合,频频的隶属变迁,两县就像两个边缘化了的孩子,齐齐地吊在安徽版图最北边的“黄泛区”。尴尬而独特的文化符号由此形成,高雅的叫做“安徽的北大门”,难听的则是“安徽的西伯利亚”。“文革”时期上海知识青年高举的上山下乡巨幅标语,写得就特别直白:“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安徽萧县去”。
有人说,土地是历史的舞台,不变的地理,流动着历史。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匍匐在黄河故道的沙河南岸。汪洋恣睢、浩浩汤汤的黄河,流淌着惊险而恢弘的华夏春秋,狂放不羁的情绪却泛滥成“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饱受黄河恩泽、又屡遭黄河侵害的家乡,挟裹着时代的风雨雷电,驮背着心悸的苦涩噩梦,晴天盐碱白茫茫,天涝一片水汪汪。每逢大旱之年,“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龟裂的土地犹如古老民族胴体难以愈合的伤疤,干涸的河床仿佛泪腺哭干的眼眶。枯萎的庄稼,板结的土地,压弯了祖祖辈辈的脊梁,榨干了父老乡亲的血汗。家乡彷如儿时破旧丑陋的襁褓,给我留下了梦魇般的童年阴影,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唯有屋后那条死水微澜的小河,童伴戏水的喧闹,此起彼伏的棒槌,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河沿密密麻麻的薄荷和芋头,成为家里的两道招牌菜,偶尔河边摸出的几条泥鳅,也能让全家品尝一顿常年“食无鱼”的美味。
人类的精神深处,大多潜藏着童年牧歌时代的深深怀恋。而植入我生命深处的童年记忆,却充溢着一种挫败感和悲剧感。时间切片凸现的那段民族记忆,诚如作家梁晓声所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一个饥馑随形的年代,既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
历史,往往沉淀后更加清晰。大凡那个年代走来的萧县人,“野菜汤,红芋馍,离开红芋不能活”至今历历在目。在那个食不裹腹的年代,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浮肿躯体,承载了多少“浮夸风”的酸涩与情愁?“瓜菜代”的沉浸式体验,又隐匿了多少历史的暧昧与复杂?最心酸的是青黄不接时,邻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吃了吗”“喝汤没”?充饥的野菜都挖光,有时连“汤”也喝不上,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上吊、跳河轻生的事时有发生。我家门口老榆树那时成了“救命树”,左邻右舍把树干剥得体无完肤,树皮汁揉进了野菜团,榆树钱变成了烫菜饭。也从此,抹不去的苦涩便固化在我灵魂的河床——吃糠咽菜的苟活,犁耕耙拉的艰辛,“吱吱呀呀”的破风箱,烟熏火燎的煤油灯,还有“光棍无妻”的长吁短叹,面黄肌瘦的讨饭“盲流”,饿殍载道的黄土悲歌,缟素随幡的悠长凄怨……天知道,村庄大北地洒满白骨的“杨树林”,令人心悸的“乱坟岗”,到底掩映着多少饿死、病死、吊死的魂灵?
一片古老贫瘠的土地,一片变幻无常的天空,便是刻在我主观硬盘上的故乡影像;饥饿与贫困共生,压抑与窒息同在,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背影,也便牢牢地嵌入我的生命深处。
有人把历史比喻为一棵洋葱,若层层剥开,总有一瓣会让人流泪。倘若打开那一特殊时期的横截面,即便再为简约的细节和真相透露的民族饥饿感,都足以让人头发麻心悸颤。因此余华、贾平凹、莫言、张贤亮、路遥等当代作家,都曾大篇幅描写过大饥荒的恐惧和饥饿导致的人伦悲剧。邓小平堂弟邓自力在《坎坷人生》一书中这样写道:“卖人肉吃人肉的可怕的事也发生了。宜宾市就发生了将小孩骗到家中,整死煮熟后作为兔肉到街上卖的事,谣传吃人肉能治肿病,于是有肿病的人就从死人身上取下些肉煮食之。”有肿病的人,其实就是极度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在那“吃饭舔碗、喝水加盐”的灾难岁月,比死亡更恐怖的是饥饿。能吃不能吃的东西全都啃了嚼了,后来连野菜也找不到了,便吃草根树皮死老鼠,农作物秸秆、红薯秧子粉碎捏成窝窝头充饥。死就死了,一了百了,但望不到头的饥饿,望不到头的挣扎,让父老乡亲卑微地苟活,因沉重而压抑,也因无望而心悸。
欲望与生存的撕扯考验着人性。饥饿的恐惧击碎了村民的全部尊严,也毁灭了廉耻和教养。一到晚上,大人小孩纷纷三两结对,借着夜幕掩映偷红薯、偷玉米、花生乃至于萝卜、白菜等,能够充饥的东西当时就吞咽到肚子里。饥饿让浮肿、肝炎和非正常死亡大面积出现。有个堂哥最为不幸,那时他年仅9岁,父母、弟弟、爷爷、奶奶三代九口人活活饿死,他也因饿浮肿腹大如鼓而奄奄待毙。没成想,他竟然挺过了意志崩溃的边缘,硬是从鬼门关跑了回来,如今成了享有医学创新专利的名医。有一次他曾质问我,“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如今很多年轻人认为是天方夜谭。你们文人为什么就不能写下来,唤醒人们失忆、迷乱的神经?”
我倏然一愣。堂哥的话不多,却不乏辩证与逻辑,警示和唤醒。人常说岁月如流,往事如风,但刻骨的铭心哪就那么如风?有人苦而不言,有人痛而不语,不言不语都是念念不忘啊!每一个华夏族群的身上,都呈现着生命的温度,堂哥的心情我太为理解,但面对积淀过重的历史我却那么无力与无奈。
人类社会的本质,历来建立在人性与利益之上,人性却往往以荒诞的面孔出现。据安徽省公安厅1961年、1962年两次统计,1960年安徽非正常死亡人员210多万(详见《读曾希圣给中央的检查》,载《炎黄春秋》2013年第1期),甚至大量“人相食”的现象出现(见《安徽特殊案件的原始记录》,载《炎黄春秋》2009年第9期)。但因当时安徽省委的严密封锁,人口统计数字的造假瞒报,近百万活活饿死的亡灵被一笔抹掉,1960年非正常死亡人数由210多万“拦腰”缩减到117万人。直到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被毛泽东不点名批评,刘少奇亲自坐镇,曾希圣被迫两次检查,才撕开了安徽虚报浮夸的面纱,还原了历史的真实。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只有回看走过的路、比较别人的路、远眺前行的路,弄清楚我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很多问题才能看得深、把得准”。历史是一面镜子,不知过去,何以图将来?一个丧失了反思能力的民族,何以行稳致远?镜鉴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看清世界、参透生活、认识自己;同历史对话,我们才能更好认识过去、把握当下、面向未来。从历史维度看,集体记忆本身就是一种历史叙事。那么,集体失忆呢?
敬畏历史,才能更加珍惜现在。如果说“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作为历史厚度的重要构成,“历史的沉重”当是“不该忘却的纪念”。著名作家王宏甲就曾大声疾呼,“一个民族如果不能把灾难变成财富,就是真正的不幸”。饥饿是一种经历,也是一种财富,面对岁月深处的亏空,痛苦终是让人清醒的猛药,有人为什么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堂哥之所以铭心,就是因为饥饿的“沉重”让他刻骨。如果不想再尝饥饿的滋味,我们就理当“痛定思痛”;为了“把灾难变成财富”,我们为什么不能跳出“思维的茧房”?历史的厚度和生命的温度,既不应“非黑即白”的简单描摹,也不应浅尝辄止的隔靴搔痒。遗憾的是,远离“沉重”的“辉煌”抒写,让“沉重”愈发陌生,也让年轻的一代在真真假假中愈发茫然而迷乱。这种“辉煌与沉重”的撕裂,是不是另一种“历史的痛苦”?我真耽心,堂哥这种发自生命底层的声音,这种来自草根泥土的呐喊,能否唤醒那些“健忘”的人们?那些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能否随着“集体的失忆”渐渐消失、随之沉寂、最终陷入历史的虚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条穿越了鸿蒙岁月的时间轴,仿佛一个难以割断的脐带,引领古老的中国走过了愚昧走过了原始走过了封建来到了今天。有道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假如站在上帝的视觉,感受着微微颤动的大地心音,悲壮呐喊的生命亡灵,不知是会欣喜还是悲哀呢?历史的无数个细节,构成了一部细思极恐的人类文明史。发明了车子号称“轩辕氏”的黄帝,联手尝遍百草的“神农氏”炎帝,打败了统领九黎族的蚩尤氏。抑或是人性使然,两位中华人文始祖消灭了共同的敌人,也因利反目开启了史上“窝里斗”的先河。“胜者为王”的黄帝成立了华夏部落联盟,第一次华夏民族大统一,拉开了从混沌走向秩序、从创世走向礼乐的序幕。从此在统一、分裂、乱世、盛世的变幻中,兵变与政变,文治与武功,天理与人欲,成王与败寇,历史、文明均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构建与链接。殷商甲骨文开启的信使时代,将传说与历史进行了永久的固化,秦时书同文又将中华文明赓续了几千年。
“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一卷波澜壮阔、充满血腥、暴力与残酷的鸿篇史诗,它用血与泪书写着人类的过往”。历史遽变中的前行或回望,无不考验着我们民族的史学精神与良知。一代代饱学之士、一批批经国之才,努力以客观公正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努力穿透表面的迷雾,去探寻历史隐藏的真相与意义。可浩浩渺渺的历史烟尘,谁又知道湮没了多少历史真相?从春秋到民国的八十一个朝代,仅从秦始皇开始到大清帝国灭亡,两百多位皇帝利用“喜怒无常”的权术,无论是万世流芳,或是骂名千载,帝王、国王们或强横、或英武、或暴虐、或荒淫、或懦弱、或颓靡、或文雅、或粗俗,怀旧颂扬也好,反思批判也好,历史进程中的美与丑,有人选择真实的记录,有人却选择了忘记。不知是宏观语境的臣服,还是写史者的主观故意,真相可以寻找,可以记忆,可以唤起;真相也可以摒弃,可以出卖,可以遗忘。小人畏威不畏德,庸人敬恶不敬善,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是人性的变异还是蜕化?沉重使得岁月变厚,进化也会使人性愈发丑陋?那么多感恩报恩的古代神话,为什么会变成现实中的“碰瓷”“扶不扶”?人性恶的一面为什么释放的愈发肆无忌惮?难道只有神话中的妖精才会重情重义?人类自身视野的局限,格局的局限,性格的局限等等,导致了说不尽的历史悲剧,于是乎,堕落者愈加堕落,崇高者愈加崇高,时代罹患恶疾,社会文化大面积溃败……难怪围绕“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争个没头。
再沿着中国历史的主轴上溯——夏商周开启了王朝时代,西周奠基了伦理与政治共生的宗法礼制,华夏民族由东周列国的多元走向秦汉的中央集权,“统一中的分裂”走向了“分裂中的统一”。从遥远的夏商周漂泊到秦皇汉武,不仅仅是王侯将相、王朝更迭、政治事件的历史,而且也是人类精神和心理的流变,南人和北人,汉人和胡人,宗族到民族,恩怨争斗没完没了,秦灭楚,晋灭吴,元灭宋,多元共存又浑然一体;中华民族在“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中踉跄前行,明君时有时无,国力时弱时强。大地版图在刷新,社会进步在加速,血性在血泊中凝成,狼性在狼烟中练就,人性的进化却依然那么缓慢。历史,让我们一次又一邂逅美德,也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撞上遗憾,明火执仗地集群贪腐,一本正经地喷吐谎言,成了应时的风景;坏人坏的理直气壮,好人好得遍体鳞伤;道德献身给功利作婢女,敬虔脱缰如野马被践踏。人心在失道,敬虔在稀缺,私欲在膨胀,戾气在扩散,历史为什么这样晦涩,现实又为什么这样难懂?人性的多样与复杂,命运的多舛与坎坷,抑或就是这个民族的历史宿命?
中国历史,从盘古、女娲、后羿等神话时代算起约有5000年;从三皇五帝算起约有4600年;自夏朝算起约有近4100年;从中国第二次大统一的中央集权制的秦朝算起约有2200年。历史不能编造,也不能似是而非,一部与饥饿和贫困抗争的鲜明轴线,勾勒出一部中华民族的演化史,否则又何来“举国之力”的新时代“脱贫攻坚”?我的家乡安徽,既留下了小岗村“十八个手印”的悲怆悲壮,也飘荡着凤阳花鼓的幽怨悲伤,而我的故乡——一个充满故事与饱含文化元素的狭小空间,究竟又承载了多少历史的创伤,隐匿着多少难言的密码?那种集体的癫狂与骚动,浮夸的弥漫与空虚,“大饥荒”中的脆弱生命以及留下的是是非非,至今还扯不清对与错,这一切,我们应该欣然还是慨叹?
从远古曙光初现,到近代风云变幻,上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我们的祖先从流浪、定居到农业,从氏族、部落到国家,从多元、融汇到一统,历史的符号成了诗,千年的村落成了国,一呼一吸间,历史越千年。城乡二元差距在缩短,人类命运共同体在构建,无不承接着历史基因,又创造着历史辉煌。浩瀚五千年,学林通古今,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让我们真切感受到历史的脉搏与呼吸。可悲的是,光怪陆离的社会往往让人抛弃了史学的是非与价值,走向了偏执甚至愚昧。当我们歌颂当代文明的创造与辉煌时,那些遁世的“戏说”、欺世的“胡说”,以及对封闭农耕文化的不舍咏叹,不知淡化消弭了多少历史、哲学和人文的本源,固化和麻醉了多少人的大脑中枢,搅乱了多少人的思维认知。这是信息爆炸的尴尬,还是“时代病”的无奈?多元历史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些“子非鱼焉知鱼”的人们,明知表象的真实不等于本质的真实,却依然乐此不疲地意淫着庄严的历史。那些浮泛逼仄的莺燕书写模式,“秋蝉时鸣”臆断历史的文字表达,加上国粹般的选择性遗忘,往往把“周期性痉挛”磨砺得了无痕迹。历史的工具化和戏说化,把真实的历史涂抹的若隐若现,遑论客观的历史认知和道德评判?讳莫如深的黑色幽默,好大喜功的浮夸冒进,野草般疯长的虚伪狡诈,以及林林总总的弄虚作假……那些酿成历史悲剧的社会痼疾,那些病态纷呈的迷乱神经,在历史的祭奠中有多少已经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生活的流速快,时代的浪潮急,“欲说当年好困惑”。北斗还是当年的北斗,却不见当年的狗跳鸡鸣,老槐相依的低矮茅屋早已倒塌,绿苔绕壁的老井早被填平,“吃饭舔碗、喝水加盐”的常态也已远去,屋后那条流淌着童年记忆的小河、大跃进挖的大塘也不见了踪影。匆忙寻觅、追逐和漂泊的空隙我蓦然惊觉,故乡是少年时的故乡,少年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故乡成了他乡,他乡却难成故乡。我曾试图叩别黄土下的祖辈魂灵,挥手世代相依的沟渠阡陌,抹去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但随着霜雪的迟暮,每每出差回到浮华喧嚣的都市,每到一些传统的节假日,一股难以消弭的漂泊感总会油然泛起,许多交织着记忆、岁月的时光片段总会从灵魂深处被激活;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茅草屋,斑驳的篱笆墙,低矮的猪圈,沉重的碾盘,还有播种、收割、打场那些遥远而具象的人和事,也依然会在思维曲线中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承认,守望是乡愁的诺言,张望是乡愁的姿势。纵然脱离了曾经胼手胝足的黄土地,即使只剩下老人、孩子和狗的乡村,即使生活遮蔽了残酷揪心的真相,也留下了酸甜苦辣的疤痕,但那苦苦菜和甘蔗,大豆和高粱的味道,都将成为割不断的文化胎记伴我终生。虽然家乡在历史的山坳蹒跚已久,盐碱的气味也留下了诸多遗憾,故乡故园与故人,依然是我生命的渊源和根系所在。无论漂泊到哪里,无论时光如何老去,“生活以痛吻我,我报生活以歌”,释然过往的一切,抑或就是此时的心境。
历史从来拒绝遗忘,但怀古与追忆,并非人人都喜欢。今天的中国还在5000年历史的延长线上运行。我想起了美国易劳逸在《家族、土地与祖先——近世中国400年社会经济的常与变》一书。作者鉴于明末和清末社会动乱的长期观察与研究,提出了的观点是那样惊世骇俗——贫穷限制了想象,但愚昧比贫穷更可怕。一旦流民甚多,饿殍千里,熵增到了一定基数,土地承载不了的“人口爆炸”,社会的动乱暴乱、乃至革命,将是一种必然。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难怪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徐剑为此发出惊呼——这难道是一条历史周期律?
大喜大悲,大分大合,岁月的滑落送走了悠悠千载。尽管奔腾不息的黄河从这里流过,豪气悲壮的“大风歌”在这里响过,志士仁人的鲜血在这里洒过,也尽管淮海战役的硝烟在这里飘过,“战天斗地”的号角在这里吹过,却一直没有改变“安徽的西伯利亚”之称。生活在现实中摇身速变,这个“民大饥、人相食”的重灾区,“假大空”的浮夸风、形式主义为什么没有绝迹?尽管在貌似进步的袈裟下也在前进,谁知其中又掩盖了多少倒退?尽管文明在貌似昌荣的幻象下呈现,谁知这当中又断送了多少文明?贫困几乎笼罩吞噬着这里的一切,从生命到精神到理智;贫困也滋生延展着一切,从愚昧到疾病到文盲。真实的无奈,无奈的真实,近似虚无的宿命色彩,深深地浸淫着这块孱弱而荒凉的土地。一些人悄悄地出生,一些人悄悄地死亡,不知留下了多少生死离合的凄婉与悲怆;不知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背叛了乡土,无语凝噎逃向远方。
希望与绝望,坚韧与脆弱,萧县的内涵是那么深刻多元;酸楚的历史,含泪的悲歌,萧人的故事是那么耐人寻味。天下不敢小农业,因为农业是民生之本,稳定之基。尽管轰响的工业文明正在逐渐取代农耕文明,我们也很难探究历史深处的是是非非,那些史前先祖们却纷纷从金寨遗址、倒流河畔探出头来,凝望着一手拿着生产队证明信、一手端着要饭碗的讨乞人群,凝望着这块繁衍和消亡交替、创造和毁灭同在的贫瘠土地,一双双困惑的眼神望着苍天后土,似乎发出了跨越时空的“天问”——神农氏的子孙依赖的是土地,人猿揖别走到了今天,为什么萧县的子子孙孙还在贫穷的漩涡打滚?
囚禁人类的不是命运,而是思想。萧县从来不缺磨难,萧县也从来不怕磨难;萧县是萧县人民的萧县,是萧籍子孙共有的萧县。沉重的历史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一切的责任,难道可以统统推卸给默默无语的“自然灾害”么?“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当年鲁迅的话,难道是专门针对萧县人所说?有道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但这片孕育着地火、喷薄着惊雷的土地,这块流泻着辉煌、诞生过英雄的土地,为什么矮化人类智商的基因仍在此消彼长地繁衍扩张?萧县人坚信天道酬勤,可天道真的酬勤么?“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的经典为什么得不到应有回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素哲学为什么变成苦涩的笑谈?农耕民族的胼手胝足为什么改变不了满目疮痍?农耕文明走向现代的沉重步履为什么这么漫长?为什么我们成了国家的主人,贫穷的“钟摆现象”依然涛声依旧?“天地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就是一个华夏子孙无法僭越的心灵界碑?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一声惊蛰的春雷终于警醒了我们古老的民族,原来精神贫困远比物质贫穷更可怕。一场犁庭扫穴式的深度社会变革,在激浊扬清中演绎着精彩,多灾多难、穷困潦倒而又百感交集的“东方睡狮”终于醒来,奋力抖落历史的羁绊与荆棘,硬邦邦地崛起于世界东方。
家在长河中行进,国在激流里奋揖。“发展才是硬道理”改变了国家民族的命运,科学的春天唤醒了知识的价值和尊严。“六六年”大学毕业的大哥终于入党提了干;父亲“右派”平反调到了县城工作;二哥带着我和小弟参加中断11年的高考,爆出了“一家三兄弟,同年跳龙门”的全省新闻,从此也便“挥手从此去”,所谓的留恋,所谓的遗憾,全都抛在了身后,义无反顾地走出母亲的殷殷目光,踏上了变革时代的人生之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活的重轭,尘世的险恶,漂泊的苦涩,过眼烟云的得与失,浮华掩盖的苦与乐,让历史沉积过重的家乡“掠影”,逐渐淡化为精神的幻影。然而,每每想起那些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和七零八落的家乡碎片,每每忆起祠堂祭祖的跌跪叩拜和浓浓的乡音乡情,每每《故乡的云》飘出费翔忧郁苍凉而叩击心灵的歌声,一绺挥之不去的思乡情愫又会倏然而生。“总把他乡作故乡”的惆怅,背井离乡的漂泊心态,让我默然无语浮想联翩,一种低沉磁性而又时强时弱的声音好似不停撞击着我的心扉,“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我知道,那撩魂般的呼唤,来自我的故乡、我的县城。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十六亿年的地球史,六千年的人类文明,二百多年的现代强势文明,凋蔽的东西在凋蔽,新生的东西在新生。从人类穴居到登月折桂,从墨子“传信”到北斗组网,商业文明为标志的工业社会已经覆盖了雄鸡版图的每个角落。时间改变了一切,不变的惟有难以释怀的情愫暗涌,骨肉相连的血脉亲情。父亲退休父母去了江苏大哥处生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们,成天顺着长长的电波满足着我们的思念,每一次幸福的通话,就像是顺着电话线看了一次父母,回了一次童年的家。父母相继远去天堂而“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突变,给我留下了扼腕悲叹的彻骨疼痛。虽然兄友弟恭可以电话叙叙情,逢年过节聚聚会,然而,每每凝望窗外,一片冷月泻地,极目不见故土,又会落寞伤感一脸茫然,父母在,家就在,何处是我家?
世事林林总总,命运形形色色。多维的文化杂糅构成了社会的发展形态,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已是芸芸众生无根飘浮的生存状态。为梦想离乡,为目标争取,为理想追逐,为生计奔波,一个个脚上沾满了异乡泥土,嘴里翻飞着南腔北调,何尝没有“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的孤寂与落魄?何尝没有“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的悲欢与率性?为了诗意的“活着”,为着“活着”的诗意,一个个“悲壮”地逃离了故土,流浪异乡;因为灵魂的悬浮,因为悬浮的灵魂,却又渴望心灵的皈依,接近故乡。故乡于我如客栈,我于故乡如过客,这是一种精神的撕裂,还是理性的扬弃?是精神还乡的自我救赎,还是身份认同的文化寻根?
我终于明白过来,世事如苍狗,生命终凋零。岁月渐远,涛声依旧,一个个“游子”的故乡情结从未走远,背井离乡的艰辛、辗转迁徙的劳累、泪眼婆娑的离别,早已淹没在改变命运的希冀里,沉淀在了血脉深处的乡愁里。明明知道故乡的风沙会抹平我们趔趄孤独的履痕,外面的世界也会带给我们些许意外的风景,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常想起却难以忘记的还是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父老乡亲……。
池鱼思故渊,倦鸟恋老林,“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的丝丝缕缕始终撩拨着我的灵魂,潮水般的感伤和惆怅也就在一首首怀旧诗里倍显黯然和沉重。记得2008年中秋之际,我去新疆可可托海采访“全国危机矿山找矿重大项目”的报告文学,自治区领导热情安排了一场颇具西域特色的中秋“团圆饭”。尽管美食满桌青稞飘香,尽管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却难掩我“每逢佳节倍思亲”、“遥望故乡独潸然”的怅然心绪,当晚即兴一首《疆外思乡》,真实表达了此时“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迹:
萧国望断,婆娑欲泪。一怀乡愁,幻化成龙河水。秋色重,倚楼思归。半生烟雨孤飞,宠辱伴狂醉。问长天,谁与心会,唯有纸笔书无悔。
多情自古伤别离。拂袖间,枫红弄余晖。摸鱼逮鸟童趣,伴风筝,驰神遥忆,心留芳菲。今宵大漠严凝千里。天山外,暮色孤鸿,乘月跃然归。
之二 故乡的梦,故乡的人
“荣辱万事过,贵贱一身兼”,一别行千里,再见是暮年。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重走了一回历史深处的“萧国”。可以说,这一次生命和精神的返乡之旅,让我找到了久违的感觉,“家乡的味道”让我一改对家乡的固化认知以及尘封的偏见。
那是缘于不久前我收到的一份快递包裹,里面有两本书——《萧县城市变迁》《萧县大美辉煌》,主编,是原萧县人大主任李茂祥。作者以史学精神、文学笔法,反映了家乡几千年的沧桑巨变,推出了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展示了历史的温度与力量。
家乡情、家国爱构成了这两本书的主题与灵魂。夏封萧国、秦朝置萧县的家乡,一头连着波诡云谲的春秋风云,一头连着无限可能的民族未来。周而复始的潮汐堆积成家乡的苍老皱褶,浩浩古风撞击出奇幻多彩的文化乡愁形态。古老而原始的农耕文明,多种文化的汇聚交融,展示着丰富的内涵与外延;时代的贫穷与冷峻,历史的深度和温度,留下了灵魂拷问的遐想空间。地理是历史的舞台,水煮火烫的萧县大地,跺跺脚就能跺出历史渊源的节点,抓把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的液汁,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发现沟坎隐伏着春秋先人的刀斧剑戟,一个不经意,你就会与一座座深隐着汉唐灵魂的古墓群相遇。黄土湮没的有城门街巷,鸡鸣犬吠,晨雾炊烟,自然还有百姓故事、英雄传奇。花甲寺遗址、金寨遗址等十数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奇谲瑰丽的馆藏信史,实证了史前人类的呼吸,低吟着远古萧国的先声,萧人的乡愁始从这里出发;“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五百多年的春秋战国,三千年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诡谲风动,留下了三千年后的邈远心动,哪一次脉跳不是乡愁的符号?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印记。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从镐京迁都洛阳,中国历史由西周进入了东周。春秋战国的序幕缓缓拉开,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分裂时期随即而来,强者为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此影响了后世的中国历史。春秋无义战,天下竞交兵,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转化为领土的兼并与争夺,宋国在古汴河(亦为丹水)北岸北城集设置萧邑,萧邑迎来第一个发展期。一时商贾云集、帆樯林立,“舟车辐辏,货物聚会”,水路优势杏花烟雨,繁华鼎盛桑麻绕郭,沧桑抽象的历史,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公元前681年,因宋国内乱动荡,齐桓公当政、管仲为谋士的强国齐国,主持召开了春秋时期中原诸国第一次盟会“北杏之盟”。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国际会议”,又是一个影响被低估了的“政治会议”——齐国国君齐桓公会后被周天子任命为东部国家的“伯”(即诸侯之长的“霸主”),持续数百年的春秋争霸史从此拉开序幕。而萧邑大夫萧叔大心因宋国平叛有功,周王室将萧邑升格为附庸于宋的萧国,赐予大心为首任国君。随着萧国第一次南迁,国都在汴水南岸拔地而起,萧城进入第二个发展期,使节奔走,僧侣流动,百货骈集,夜夜笙歌,文人墨客寄情山水,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腥风血雨春秋史,刀光剑影战国册。北方的晋,南方的楚,是春秋五霸中最有实力的两个大国。公元前597年,卧薪尝胆强势崛起的楚国军队越过汝水、颍水、淮水,一路挥师北上攻城掠地争霸中原。齐国国君齐桓公高举“尊王攘夷”大旗,联合中原国家对抗外敌,但历经一世国君大心、二世国君萧玉、三世国君萧和、四世国君萧桂、五世国君萧锦、六世国君萧泉的萧国,终因楚国灭宋称霸中原而被重新设邑。至此,宋楚“拉锯”夺萧邑,“你方唱罢我登台”,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写历史,杀人盈野血流漂杵为常态。萧县博物馆陈列的楚国货币“蚁鼻钱”,无声地诉说了那段云诡波谲的血腥历史。
春秋长歌远,战国蹄声疾。楚庄王的“止戈为武”终没挡住“帝国梦”的解构与重构,城邦时代的厮杀终以强者胜出而结束。公元前286年,先后灭掉四十余国的“战国七雄”之一楚国,再次灭宋占领了萧国。公元前221年,崛起于祁连山下的战国七雄之一秦国,实现了由荒蛮小国到无敌强国的惊天逆转。牧马出身的嬴氏家族传至六世嬴政“横扫六合”,“四海归一”,中央集权制的封建王朝首次诞生,华夏由族系“热乎乎的血缘纽带”的西周大一统,进入“冷冰冰的法律制度和统一标准”的秦朝大一统(李零语)。如果说,九州的分割是西周大一统的地理形式,秦朝的郡县分割则走向了大一统的集权形式。“书同文,车同轨,置郡县”,奠定了中国千年版图、文化、度量衡等基础,中央政府为枢纽的郡县网络统治着数百万平方公里山河,萧国随之改制为萧县,属泗水郡。公元前206年,秦朝过渡进入了汉朝,历经打击匈奴及游牧民族等重大战役,华夏民族终由大分裂转向大统一,萧县成了中原文化和东夷文化的交融交汇区。更始元年,刘秀封为萧王。三国,魏朝设萧县(属豫州),曹操封儿子曹熊为萧公镇守萧县。西晋,置萧县属沛国。太和三年,改萧公国为萧王国。唐重设萧县直至1953年,均属江苏省徐州。1955年,为加强洪泽湖管理,江苏省萧县、砀山与安徽省泗洪、盱眙县交换,结束了萧县从汉朝到建国前期属徐州管辖的历史,改属宿县专区。
天行有常,天运有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大而不强者被吃,富而不强者被劫。萧县凹凸不平的历史河床,犹如浓缩着一部人类发展史,半部中国演化史,流淌着命运颠簸的民间,流淌着盛衰荣枯的王朝,也无声述说着小国附庸的悲剧命运,弱国挨打的残酷现实。
学林通古今,学术见思想。《萧县城市变迁》以县城的变迁为切口,以文化乡愁为主题,对萧县的前世今生进行了深入发掘与梳理,不失为一部真实的萧城心灵史。史志性抒写是一种语言建筑,需要历史的钢筋,文化的砖块,词语的水泥和独具匠心的建筑设计,在一个喧嚣浮躁的社会里研究史志,需要一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坚守。在娱乐至死“戏说成瘾”的年代,官员背景的李茂祥却立足传统文化的发掘,以清醒的批判意识站在宏观微观两端,上下求索甘之若饴,仰望星空于寂寥,衔枚潜行于躬耕,寻觅探源于浩繁卷轶,钩深索隐于堆磊典籍。他与古人对话,和先贤交流,由萧城走进“萧国”,由现代走向远古,十年的面壁煮字,千年的深情回望,两部连接着历史、现在和未来的鸿篇史书就此诞生。
读史如观河,浪花飞溅遍数风流人物;读经像悟道,曲径通幽满是醒世恒言。在文人纷纷逃亡沦陷为世俗的当今,“精神作坊”的“李茂祥现象”着实让我产生了好奇,连续几天沉浸醲郁,含英咀华,感慨颇多。
“文史不通,下笔空空”,“文不载道,苍白虚飘”。 没有思想硬核的支撑,再华丽的辞藻叠加,任何文字都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闳中肆外纵论古今的两部史书,让我看到了作者“力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字张力,也看到作者情寄家国的文化坚守和辩史功力。“大历史观”的视角,审慎把握着历史的真实;虔诚着先人的创造,追寻着祖辈的精魂;形散神聚的凝练笔触,去伪存真的缜密辨析,匠心独具地打造出一个有韵味节奏感、有深沉纵深感的鲜活空间;一个个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呈现了“萧城四迁”的时代风雨,一个个闪回腾挪的纪实画面,还原了城与人的创造实践。无论是简约白描还是肆意渲染,无论是慷慨悲歌还是低吟咏怀,都展示了小我与大我、小城与大国的不绝文脉与文化自信,既恢复了历史的复杂性、神秘性和戏剧性,也凸显了历史在审美创造中的立体感。
变革的烈焰烧沸了这片热土,也激活了萧县人民坚毅内敛的文化性格。为了打响家乡的文化品牌,建构新的经济增长极,从2017年2月起,萧县父母官频频“跑部进京”,开始了县级“萧国市”的攻关。游说的身影时而出现在朱门大院,时而出现在青砖胡同,一连串的“组合拳”动作,一系列的历史性钩沉,让我发现了那种“萧国”智慧薪火传承至今的基因。“婚姻外交”的公主和亲,萧齐诸国的“北杏结盟”,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萧国的历史与神秘,文脉与演变;萧人的殇难与抗争,魂魄与精神;作者的情感与寄托,坚守和呐喊。浩浩史海,荡荡古风,思想深度、精神厚度,林林总总的元素奇妙地交融汇聚,让我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情感骚动。神秘故乡啊,你究竟收藏了多少荣辱与兴废,沧桑与辉煌?如今,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没有了精神故乡必将陷于虚无。“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觉,让我心中五味杂陈。抛却所有的繁杂与偏见,遥远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故乡的面貌愈加地清晰,我好似看到家乡的牛羊在向我招手,老屋的炊烟在向我呼唤。无需伪装,无需掩饰,我想一步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撩开重重叠叠的迷雾,抚摸沧桑层叠的皱褶,重温朔风劲舞的哲理,欣赏沟渠阡陌的箴言,聆听淮北原野的心韵……这就是故乡的魅力所在,故乡的土壤不仅生长着赖以活命的红薯、大豆和玉米,还沉积着魂兮归来的推拥力量。不知是谁发明了“冲动”这个词,成殇的思念一旦难以释怀,汨汨的乡愁一旦泛滥成河,“说走就走”的冲动就是一种必然,冲动,让我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萧国很远,萧城很近。然而,远与近已不是距离,从牛背上的中国到高铁上的中国,最为伟大的变化就是“中国速度”。“复兴号”列车沿着京沪高铁呼啸狂奔,犹如一枚浓缩空间距离的“现代化”箭头,掠过了魏巍泰山,跨越了滚滚黄河,来到徐州陇海线一个大拐弯,缓缓停在了“萧县北站”。
幽蓝寥廓的穹宇,几近悬停的白云,汉风古韵的车站。驻足拔地而起的新凤城,望着近在咫尺的凤山隧道,曾经天老地荒、而今岚气蒸腾,我仿佛听到了岁月的回响——那是80多年前,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中的畅想:“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
一股潮水漫上了我的情感沙滩——这是人类的另一种征服。魅力四射的凤山隧道写意般贯通了萧县的“任督二脉”,冲破了扼守千年的历史咽喉,圆了新城老城隔山牵手的“梦”;陇海线与南北铁路主干线五线谱式的交汇,鸣响了一曲恢宏雄迈的古今交响乐,为萧县承东接西、沟通南北、走向广阔的世界提供了无限可能。以往去北京上海,都要先坐汽车到徐州,来回折腾两三天,如今高铁空中飞,公路高速行,“朝发夕至”惬意轻松。“高速效应”并不仅仅是交通的便捷、物流的兴盛,而是全方位融入了家乡的方方面面,古城与新城、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的完美耦合,更给家乡人民带来了生活方式的脱胎换骨。
嗅着历史深处的泥土芬芳,循着孔子、苏东坡、白居易的深浅足迹,谛听着驿道上的声声马蹄,我发现了一种绵绵不息的精神力量,正在超越自然,超越历史,重塑着我魂牵梦萦的家乡。一股罡风肆掠的轰响,敲击着我的耳鼓,似龙吟虎啸,如雷霆阵阵,激荡着萧县古老的天空。那是家乡人民踔厉奋发追赶大潮的茕茕足音,每一步都踏进了历史的纵深,每一步都丈量着民族的勇气,每一步都诉说着新时代的奇迹。走向新时代的家乡人民,终以睥睨千古之势,打破了“楚河汉界”的桎梏,开始了一场纵横捭阖穿越古今的美丽壮行。
故乡的味道真好。讲礼重情的萧县,无酒不成席,无茶不待客。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匠心安排,几位“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文人老友齐聚一堂,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胡永乐、萧县企业家联合会名誉会长李茂祥,无不是笔下生花的秘书出身,无不深藏“学富五车”的功底,真可谓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君子幽兰性,学士虚竹风。他们的热情接待,那种骨子里的淳朴与热情,让我一扫“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也让我感受到故乡宽厚包容的胸襟,温暖的怀抱,随时都在敞开着,随时都在等待着,等待接纳一颗颗异乡漂泊的灵魂,一个个认祖归宗的游子。
身披一袭阳光,心系一份乡愁,饭后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观览之旅。吸纳着清新的空气,遍赏着鲜花的喧嚣,聆听着清风的诉说,我们的小车沿着环城公路缓缓行驶,车窗外仿佛展开了一幅空前绝后大气磅礴的油画长卷。
在苍穹与大地之间,崭新的凤城呈现着灵动的表情。一棵棵树木依山就势,高低错落站得笔直,就象训练有素又很守纪律的士兵,站出了萧县人的非凡气势。无形的风抚摸着自然界的绮丽与浪漫,阳光钻过枝叶的缝隙,斑驳的光影跳跃在地面,自豪的宣示着大自然的力量和生命的律动。道路两侧繁花绽放,红色的奔放,黄色的高贵,粉色的迷幻,蓝色的宁静,白色的圣洁。一切的激情绽放都是根的诉说,一切的争奇斗艳都是情的表达;微风轻盈地改变着花叶的受光面,也改变着光影的浓淡色彩,恍若立体多维的彩色视屏,闪回着一种灵动的美感,直让人如受造化之教,顿得清虚,宠辱皆忘。一枝一叶都关情,山也愉悦,水也愉悦,身心更愉悦。
县城的个性魅力,不仅在于上天的青睐和赐予,更在于后天的塑造与呵护。随处可见古风新韵的壁画小品,龙凤石狮的传统雕塑,旖旎绵邈的自然景观、风情各异的仿古景观,无论是楼台庙宇、水榭回廊,还是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大到山川河流,小到树木花草,一切错落相间的自然、人文景观,既为物象的呈现,也是精神的载体。从文化遗产的传承,到自然遗产的保护;从加强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利用,到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创新活力;特殊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释放着城市的鲜明个性和独特魅力。
文化是文明的一种形式,美轮美奂的人文特性,如影随形的文化气息,让我感受到小城的历史温度和时代脉跳。理想与实践的交相辉映,历史与现实的珠璧闪光,无数的星辰在争奇斗艳,无数的星座在解构重构,初心与使命,梦想与现实,文明与落后,拼搏与呐喊……我联想起一个个关于精神、关于物质、关于创造的故事。一幅幅不屈的灵魂底片,一条条薪传的文脉基因,如今正以另一种美的形态呈现!
历史拒绝遗忘,记忆也不愿休眠。李茂祥一路的介绍极具感染力,他把自己的独特认知注入萧县的古今变迁,历史演变、重大事件如数家珍,人文故事、时间数据脱口而出;聊起萧城的四次迁徙、以及县城版图和功能的演化,他那不大的脑瓜就像信息密集的电脑,立马描绘出一个千年大变局的全息镜像——
脱胎于礼乐大同的西周,经历过激荡变革的东周,有过繁荣鼎盛,也曾多灾多难,这就是“萧国”。如今破茧成蝶的魅力凤城,就坐落在古为“萧国”的北城集。此为北宋嘉佑六年(1061年),萧国城池完成的第一次搬迁。公元宋熙宁十年(1077年)黄河决堤“南溢于徐州城”,“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洪水平地三米,汪洋千余里”。主政徐州的苏轼“庐于城上,过家不入”,积极组织军民筑堤抢险。地势低洼、三面环水的“萧国城(北城集)人员伤亡无数,幸存者迁徙半里入南城”,北宋绍圣三年(1096)完成“二迁”;两次城址的位移都在凤山以北;直至明万历五年(1577年)萧城又因黄河水患第三次迁自凤山以南,右倚龙山左傍龙河筑起了龙城。从此,“河山拱戴”基址湫隘的龙城就以“物化”的符号、缄默的姿势,一站400多年。缄默说明了什么呢?“妄自菲薄”的自卑自哀?无能为力的忍耐赎救?安分守己的顺和中庸?抑或是雄力蓄积的精神独立,一默如雷的虎啸龙吟?
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历朝历代的文明与创造,无不与古城密切关连。每一座古城都是历史风云变幻的产物,都是风景和风水相融的一处胜地。在“板筑夯土”时代,我们的先人在与水的博弈中学会了高墙筑城,在冷兵器时代,居高临下的古城墙又演化为攻防兼备的战略阵地。而拥有6000多年文明史的萧县,三千年前的“龙城”被镌刻于方寸之间深埋地下,三千年后,埋藏它的泥土和这1885平方公里泥土链接的山山水水,都被命名为萧县。历经三次迁徙的萧城,湮灭了多少舞榭歌台、酒楼客舍的繁华,留下了多少恩怨交织的凄美传说?一个县就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时隔444年的第四次“迁徙”,为什么宁可穿越凤山也要回归“萧国”建都的原点?这是萧城的宿命,还是历史的幽默?是感性的浪漫,还是理性的内敛?
面对我的困惑与不解,李茂祥通过空间、时间、文化三个维度,讲述了萧城这第四次迁移的前前后后。
素有“楚风汉韵”“四省通衢”之说的萧县,西汉时期一直属徐州(原楚国国都)管辖。1955年4月14日,为加强洪泽湖管理,江苏省萧县、砀山与安徽省泗洪、盱眙县交换,结束了从汉朝到建国前徐州管辖2000多年的历史。
遗憾的是,萧县与徐州地缘相临、人文相亲、文脉相连,先天的地理位置,却消耗着先天的区位优势。改革开放那么多年,萧县既没有沿海之便,又没有政策之优,既然无法搭顺车,就只能自己为自己创造条件。“城市病”和“乡村病”依然突出。现代与原始在这里并存,先进和落后在这里交织,县城的综合承载功能弱,城乡融合能力差;东部徐州经济圈波飞潮涌,南部淮北市赶超之声震天,唯有群雄环伺的县城犹如井蛙仰天长叹。 1992年春天那次举世闻名的“南巡”,“不改革开放只能是死路一条”的谆谆告诫,把中国经济迅速推进新一轮改革开放的“快车道”,萧县却依然像一座贫困缠绕的“孤岛”,“岛”外波涛汹涌,“岛”内波澜不惊,贫穷是生存的大敌,脱贫是生活的主题。处在承上启下关键环节的萧县,在市场经济的赛道上白白错失了多少次机会?21世纪的东方列车正在大提速,萧县如何寻找突破口奋起直追?
“我是凤城开发的见证者”,李茂祥这样给自己定了位。其实,他不仅是凤城崛起的谋略者、决策者,也是参与者和建设者之一。时间跨进了新千年,萧县人心头却多了些许的怅然若失,不管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周边县市的各项指标都把萧县甩在了身后。拥抱“徐州经济圈”,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希望就在新凤城!
郡县治则天下安,县域强则国家富,一切的变革必须从否定自己开始。2005年,时任萧县副县长李茂祥首次发声,“因地制宜,科学定位,东跨西翻,南扩北穿”——跳出“三山夹持”的狭小空间,向东跨越符夹铁路,向西翻越虎山,向南扩至丁里湖以北,向北穿越凤山,建设新凤城。
萧县在觉醒,萧县要破冰。科学与愚昧在交锋,先进与保守在碰撞,现代与传统在过招。思想的犁铧掘开了冻土,梦想的蓝图引领着未来,萧县人民以初心昭示信念,以突围诠释忠诚,开始了一场新时代的接力:“南有龙城,北建凤城,两翼一体,龙飞凤舞”,内可优势互补,外可扬帆出海!
历史总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让我们感叹造化在弄人。萧城的第四次“迁徙”,终又回归到“萧国”建都的原点。古老的龙城是“萧国”的遗产,崛起的凤城则是现代的产物。这是天道的轮回,还是哲学的批判?是重复美学的验证,还是偶然暗含着必然?总而言之,谋定而动的萧国子孙如龙破壁,如虎归山,从一条河流出发,又回到了那条河流。重要的玄机在于,历史拐弯处的“我们”,已不是往昔萧国的“我们”,踏进河流的脚步,也不是往日蹒跚的脚步。
历史的一半是泯灭,一半是创造。一部古老与年轻同在的童话、一部山水与人文纠缠的传奇,就这样在萧县大地激情上演;一座尘土与汗水交织、灵魂与肉体混合的崭新凤城,也便在森林般手臂的舞动下诞生。
之三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人说,萧县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盖源于萧城地处龙腾虎跃凤翥鸾翔的风水宝地。
龙凤自古是中华民族两大精神图腾,崇龙仰凤、龙凤并尊则是中华民族的浓厚情结。萧城依山傍水,左有龙山,右为虎山,背后是凤山,依的是青山;城南龙河绕城,山后有龙湖,傍的是绿水。山势回环,水绕山转,北高南低,中间向南延伸是开阔平原,蒹葭苍苍,秀水泱泱,可谓美轮美奂。从地理人文风水学上看,龙从云,云生水,山脉为龙,有水为印。左右有龙虎护卫的屏障、背后有吉祥的凤山为靠山,有安全感、依靠感、恬适感;龙河绕城而过,是为有远见,有智慧,有富裕感。伴之山后的岱湖为一汪印水,萧城“行龙带印”龙吟凤鸣的风水,鱼的沧海,蚕的桑田,都在龙凤合体的神韵中浓缩,汇聚成“和而不同”的哲学思想,赓续着古老文明的精神脉动,足谓琅嬛福地鸿运天成。
真的要感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我们美好的家园。一代代前人,有的以风水谈玄,有的为《水经》做注,已经为我们留下了无数的关于水的文化遗产。我不懂寻龙点穴的风水学,也不懂天地之道的堪舆术,但我没有忘记一位哲人的箴言,所有的文明都缘于河流,所有的河流都源于高山。山中有天地,水里藏文章。山因水而奇,水因山而秀。山是浓缩的时空,水是流动的历史,山水深蕴着哲学和宗教,也弥漫着文学和艺术。“龙河龙湖加龙山,萧县好似龙一盘”的古老民谚,道出了萧县县城绝对是山得风水、地占龙脉的存在,也便有了淘不尽的历史故事,数不清的文人义士。隋朝文帝杨坚出于对龙的崇拜,曾于开皇六年(586年)将萧县改为龙城县。大业元年(605年)虽又改为萧县,但龙城镇的名字却沿袭至今,成为安徽省千年古镇地名文化遗产。龙的传人与龙共舞,于是萧县便成了“龙”的世界,书法写龙,丹青画龙,人名带龙,穿戴绣龙,建筑刻龙,牌匾见龙,龙城,龙山,龙河,龙潭……足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巍然高耸的萧县政务服务中心楼顶,彷如一座历史的大看台。我凝望着山为脊梁水为血脉的新凤城,眼前是波光潋滟的灵动龙湖,锥形屹然的仿汉木塔;雕龙画凤龙飞凤翥的龙楼凤阁,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与远处线条优美的现代建筑群深情对视,既绝世独立,又和光同尘。凭水临风,极目仰天,思接千载,精骛八极,大有观日月沉浮、窥天地盈虚之感。三千年前萧国的历史场景、生活场景早已深埋地下,三千年后的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全已更新,眼前不见当年水系的波飞潮涌,却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烟柳画桥。山不高而灵秀,水不深而幽清,不知是山抚养了水,还是水滋养了山,也不知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维的秋水,唯见青山抱绿水,湖光映山色,帆在天上飘,云在湖中飞,人若画中走,车如景中行,一个角度一幅画,一座峰峦一重天。
这是唐诗宋词的审美意象,还是明清山水画中的神来之笔?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有山有水即福地,有山有水再有文化,岂不是人间天堂?倏然间,“龙飞凤舞,龙跃凤鸣,龙驹凤雏,虎踞龙盘,虎啸龙吟,龙驰虎骤,百鸟朝凤、有凤来仪,龙行天下,龙凤呈祥”等一大串成语跳上了我的大脑荧屏。难怪说“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万年的龙凤,千年的龙城,这里走出的岂止那些独步千古的皇亲贵族、历史名人?布衣草民里不也走出了一大批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共和国将军政要?一大批学贯中西高风硕德的科学文化巨擘,还不是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山因水而奇,水因山而秀。山是浓缩的时空,水是流动的历史,山水深蕴着哲学和宗教,也弥漫着文学和艺术。在萧县,山有山的坚挺,水有水的柔媚,石有石的气质,正是玄而又玄的对立走向了统一,才让萧县的山水鼓荡着灵性与诗意,浸淫着萧国子民的灵魂。多年职业使然,我曾仿效先人阅读了不知多少名山大川,也曾虔诚地对话无数奇峰峻崖,远读其苍茫,近读其清幽,精读其豪放,细读其深沉,又何时真正撩开大山的胸腔窥其精魂?我只知道,山阳水阴,水柔山刚。傲骨磷磷的萧县群山秀障叠峙,雾锁幽谷,虽没有长城那么雄浑峭拔,却以纳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的独特魅性与品格,自然天成的优质生态文化、震古烁今的传统文化等元素,书写了不属于任何朝代、只属于自己的无悔历史。为御外侵护佑苍生,秦长城留下了累累白骨,而多情的造物主为惠萧人却鬼斧神工,群山的每一个层峦皱褶,都是民族精血的汇聚;河流的每一个水滴飞溅,都是载舟覆舟的巨浪。地脉之灵气结成的“山盟”犹如翘首腾舞的东方巨龙,穿越了蛮荒鸿蒙的时间轴,从盘古大禹、春秋秦汉一路走来,观罡风天降,看涛走云飞,听诗人咏叹,钙化了历史的头骨,灿烂了民族的文明。他们用拔地通天的骨骼,抵御着雷霆飓风狂澜浊浪,搏击着戈矛炮火刀剑风霜;用钻岩攀石的植被,经纬着萧县精神萧县尊严,孕育着萧人胸襟萧人脊梁。逶迤与多变,是萧人智慧的外化;大度与包容,是萧人个性的蕴藏。而今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依然初心不改安之若素,依然珠联璧合仁厚尊尚,高扬龙凤呈祥的环形手臂,将县城的新潮与古旧,摩登与古典,崇高与卑微,荣辱与悲壮,一并揽入了博大的怀抱。
一道山,就是一个民族的家园。一道河,则是一脉文化的源流。古往今来,一如人类逐水而居,文明伴水而生,萧人一切的欣喜悲戚、柔情幽怨以及审美趣味,都没有离开过水。我们的先人有的以风水谈玄,有的为《水经》做注,无数以水为核心意象的名篇佳句留下了无数水的文化遗产。从古流到今的萧城水系,显现着生命激情的本色和盎然诗意的淳美,自然也就无须求索于《周易》,问诸于阴阳。凤城新区左有古汴河分支的岱河,南有环绕龙城的母亲河龙河,右有古萧城移植的岱湖,缓缓地流水融汇着南北多元文化,驮负着沧桑厚重,吞咽着浮躁喧嚣,流淌着萧县文明。中原文化东夷文化滋润的萧县,自古尊崇礼仪诗书,“天人合一”,崇尚“民为邦本”,和谐共荣,因而这些水的精灵注定宗教式地溶入了萧人的精神圣殿,豪放时风生水起,波飞潮涌;婉约时,又风定无波,静水平流。微波与洪涛,温柔与狂暴,清澈与浑浊,怒吼与低唱,都在奔流的河流冲突交织;豪壮与寂寞,爱情与仇恨,悲剧与喜剧,正剧与闹剧,都在轰响的波涛汇聚。谁能否认呢?群山连结着萧人的骨骼,河流串通着萧人的血脉,几多梦魇的黄河水患,连同纤夫的号子,古老的渔歌,一如挽歌沉入了时光深处,如今波光粼粼的流水,吟唱的皆是平平仄仄的醉人诗篇。
时间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尺度,萧人的彬彬有礼,萧人的温良恭谦,时光的碎片留下了萧人独有的人文印记,也把萧人的秉性融入了民族的精神坐标。移情换景之间,我们来到了萧县企业联合会的办公所在地——张江萧县高科技工业园办公楼。大楼在凤凰山的半腰依山而建,我不知道大楼的海拔高度,只是顿觉天高云淡,豁然开朗,颇有“极目楚天舒”之感。遥望空濛的历史天空,那轮照耀了“萧国”的日头,依旧明艳奢侈地铺满萧城的大地,而神秘幽远而又命运多舛的“萧国”,却早就成为渐行渐远的背影,如今“龙凤双城”正伸展着硕大无朋的黄金羽翼,加速着新时代的萧县裂变。
承载着大山之弦,轰响着龙河之韵,一座科技高含量、艺术高品位的崭新城市在生猛地拔节,聚散功能、辐射效应已初步显映,中国防腐蚀业第一县的标志性建筑——腐蚀控制产业大楼巍然高耸,一批高端和顶尖级外脑群体构成的院士工作站、博士工作站,国家建筑材料工业技术情报研究所先进材料研究院落户其中;“数字产业化、产业数字化”不再神秘,农耕文明正迈向了智能时代,信息技术与制造业的深度融合不再遥远……“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伟人大气磅礴的诗句,正在宣示着家乡的巨变和历史的转折。
郡县治则天下安,县域兴则国家强。城乡二元对立的打破,折射出小城的时代光波。根植皇天后土的凤城,古老的是灵魂,年轻的是外表,饱经沧桑而愈显豪迈,底色厚重却时尚美丽。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山水城市的定位,生存空间的拓展优组了新城基因,全新的哲学模式,时尚的活泼元素,注定了崭新的凤城要成为萧县观海听涛的窗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在汗与水的浇铸中延伸;一幢幢鳞次栉比的楼房,在风和雨的洗礼中长高。自然与灵魂相拥,现实与梦想同在,曾经的荒原野岭,已成漂亮小区;曾经的泥泞洼地,已成水泥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涌动,凸显出除旧布新的痕迹和改写历史的豪迈。
百舍重茧的异乡寻梦,五彩斑斓的驿站风景,看惯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习惯了觥筹交错的浮华,过往的蹉跎岁月恍如隔世的“梦游”。而今置身热闹繁华的家乡县城,望着行色匆匆的喧嚣人群,我又想起“逝者如斯夫”的叹息,一种“根”的感觉油然而生。整个小城都在忙碌着,忙着奋斗,忙着前进,忙着追赶。新城老城、南城北城,市井文化、农村文化,在交融发酵蒸腾升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脚步匆匆,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流淌着物质也流淌着精神,流淌着岁月也承载着人文。农夫商贩的吆喝声,俊男靓女的欢笑声,挤兑着争奇斗艳的“非遗”;“帽山的萝卜瓦子口的葱”,鲜美流油的滑肉羊肉汤,飘溢着舌尖“萧国”的味道;热腾腾的人间烟火,热闹闹的世道人情,构成了小城明快或低沉、雄浑或澹淡的底色;多元的文化外表,同质的精神内涵,释放着小城古朴而又现代的品味和审美特质。这“一”的一切,一切的“一”,释放出特殊魅力的地域文化,和谐包容的城市温度,以及一方水土背后的文明轮廓,也让我感受到一种朦胧的诗意、未来的憧憬以及想像的空间。
一位学者说:城市是文明的摇篮,人类90%以上的文明成果在城市产生。英国百年前就提出“田园城市”的概念,而我们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却成了潘多拉神话,被撕裂的图腾,当青草绿树逐渐远去,只剩下钢铁水泥;当熟悉亲情逐渐远去,只剩下陌生猜疑;当道德良知逐渐远去,只剩下金钱利益……何谈诗意的栖居?难怪有位诗人发出呐喊:“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城市?”
我真的很想邀请那位诗人前来我的家乡看看,让他感受这座新城美轮美奂的动感魅力,让他享受诗情画意在这里的审美存在。当他苫去一路尘灰来到这里,揽天地朗廓,阅人间春色,纵情于丘壑,醉意于林泉,定会产生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舒心与惬意。
山河并非只是人类的山河,也是万物生灵共同的家园。崭新的凤城舒展着无尽的风情与魅力,抬头仰望是清新的蓝,环顾四周是满眼的绿。绿色是自然的颜色,也是文明的颜色,小城无处不飞花,无处不绿茵,无处不优雅。县城成了景区,景区就在县城,人与城、人与自然,在这里演绎着视觉浪漫。没有表里不一的虚伪,无病呻吟的矫情,惟有山的诚笃,水的柔情,滋润着温婉和谐的生态文明。城在水中,水在城中;山中有城,城中有山,有泉有寺,有桥有亭。门掩万户事,窗推千家青,野芳飘幽香,花草绽风情。“家在景中悠然栖,人似仙踪画中移”,自然之美摇曳出奔放节律,绿树繁花挥洒着巨幅水墨。新的物种在恣意繁衍,新的生命在尽情绽放。无论日月轮回四季常绿,还是昙花一现花开一季,无论沉雄庄重修直参天,还是天生残缺矮小曲弯,都共享一片蓝天,共守一片家园。盛衰与枯荣,苦难与担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明心见性,超然物外,唯有对生活的理解和热爱,对天地的敬畏和尊重。天然氧吧的悠逸清净,天人合一的空灵禅意,群山之魂的幽邃神秘,“清风拂袖过,弦音抚琴生”的魏晋幻境,诠释着“万物并行而不相悖”的东方哲理。
萧城的魅力远不止于此。来到凤山的圣泉寺景区,又会让你感受到禅宗文化的深厚底蕴与农耕生活的朴素之美,田园山水中闪耀着农耕文明,自然生态中流淌着禅风诗意,恍若一脚踏进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萧城八景之一的圣泉寺为北宋所建,亦称龙泉禅院,金碧辉煌,颇为壮观。这座坐南朝北设计独特的千年古刹,隐藏在喧嚣尘世之外,四面环山,霞光辉映,阅人间灯火,任日落日出。凭吊远古,倾听天籁,无穷的哲思与灵感油然发散。这是一个佛的天堂,佛的国度,天与地,山与水,人与物,都氤氲着一种神秘气息。信仰的力量,佛法的光辉,不露痕迹地驱动着无数信徒的心灵之旅。这是一片神秘而庄严的净土,历史与现代交融,文化与人性碰撞,无论你是信徒还是游客,都会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佛教文化的深邃,感受到生活与修行的相辅相成,于是,暮鼓晨钟不知惊醒了多少世俗的灵魂,经声佛号又改变了多少迷途的人生。挺立山坳的千年古刹,犹如一位智慧的老者,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圣洁的土地。唐柏古杉直刺云天,竹影扶疏曲径幽深,灵秀里藏着浑厚,原始里带着深刻,温润里含着坚韧,每一块青砖黛瓦,都写满了岁月的痕迹与信仰的力量,每一处飞檐雕栋,都满载着先人与时光的痕迹。在“有寺庙而无真僧、有道场而无道行”屡见不鲜的今天,一些道场成了商场、生意场,一些僧人也成了商人、生意人,这座以“圣泉”得名的宗教圣地依然轻烟缭绕,钟磬奏鸣,用超越红尘的心灵清音,慰藉着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
古寺东边是一飞檐翘角的八角亭,亭下四季不涸的泉水,清灵之气直逼心脾。萧县古属徐州“老八县”,苏轼一生仕途蹭蹬,新旧党争屡遭打击,但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他都有一种不变的持守。时任徐州太守时来萧县巡视,不仅留下了“东坡品茶识圣水”的美谈,也留下了一幅清奇孤傲个性张扬的《枯木怪石图》,“龙泉禅院”由此命名“圣泉寺”。泉侧苍松静穆,古碑林立,青石无言,沧桑之中不失肃穆,孤寂之间不乏慈悲。葱茏是天地的底色,诗意是不变的音符,聆听与世无争的山川梵音,山泉跌落的清幽水韵,顿感四大皆空。那些苍翠着历史的古柏唐槐,千百年来任凭风起云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依然坚守这方净土,那么执着,那么痴情。
斜阳草树竹林,松香飘逸阵阵,有山有水有人家,有歌有酒有故事。天地大美而不言。世世代代的圣泉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谱写了多少休戚与共的命运交响,留下了多少动人的传说?行走在弯曲有致的幽静小路,花香、鸟鸣、微风,都成了某种醉人的伴奏,四周低矮的灌木和茂密的草丛,偶有俊男靓女的窃语声声,宛如置身于历史与宗教共存、自然与信仰交织的诗意禅境之中,漫流的绿色滤去了红尘烦嚣、市井喧响,唯有脚下圆润而厚实的鹅卵石,似在无声诉说着过往春秋。轻拂石上的斑纹,追溯古风的遗韵,梦幻般的“高山流水”,倏然营造出一幅中国古典园林的音画意境,“瀑布山腰老树前,僧寮一簇锁寒烟。不经陆羽煎茶过,谁定江南第几泉?”品味清人王维翰《题圣泉》的名篇,联想苏轼超凡脱俗寓意深奥的《枯木怪石图》,还有他为萧县留下的《祈雪雾潴泉文》、《祈雪舞潴泉寄舒尧文》等出神入化的诗文,形与情的交织,意与境的融通,犹如翻阅了一本美到令人窒息的自然画卷。苏轼的时代政风开明,文人锐眼舒展、诗情放飞,在山水周旋,与大地结亲,便有了璀璨的文化,惊世的丹青。峰回路转,参差斑驳的光影中传来阵阵燕语莺声,欢快飞翔的鸟类,唤醒了自由的憧憬与心动,好似置身忽略了的诗意和梦境,疲惫的心灵便在梵音中轻轻安放,忘却了世俗纷争,忘却了功名利禄,直至忘却了自我。这是一场自由与唯美的完美邂逅,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轻薄阿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蝇营狗苟。无论是怪石虬枝绝巘怪柏,还是枯木藤蔓悬泉飞瀑,参差百态无分轩轾,唯有遗世独立的风流,婆娑树叶低语呢喃,莺飞鸟啼和谐唱鸣,充满音乐般韵律美感的画面,蕴含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天道与人道,自然与本真,洒脱与宁静,“万类霜天竞自由”。
回首凝眸,感叹不已,青山无墨千年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大美萧县》纪录片曾以“常景陌生化表现,审美差异化表达”的方式呈现了萧县之美,小城的山山水水集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处处诠释着萧县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品格。即便是倡导“道法自然”的老子,看到这四季切换的旖旎景色,看到岁月静好的“国家园林县城”,也会欣慰点赞!
之四 故乡的史,故乡的魂
物质的山水,是人们安生立命的根基,精神的山水,才是人们灵魂栖息的圣土。
大凡文化昌明的古城,山水街衢间总会飘动着一些诗文大家的身影。驱车在宽阔的中山大道上,发现历史在这里并没走远。虽说岁月的烟雨让萧国这本厚重的史书有点残缺,远去的田园牧歌业已改变了萧国古朴的品质、轩昂的气势,许多创造历史的人们也曾忽略了自己的历史。但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活着的“青铜”仍在复活着远古的故事,一幅幅流韵千古的文化景观,给萧县平添了些许的文化魅力与神韵:
——萧国西风烈,芦花雪成团,孔子高举着儒学大蠹“开讲了”。公元前484年,68岁的孔子充满了内心的焦灼,带着萧籍高徒颛孙子张、闵子骞及曾参、子贡一行,挥鞭驱赶着马车从弯弯曲曲的车牛返古道跑来,面对周礼的崩塌、道德的沦丧、伦理的扭曲,开始了“克己复礼”“魂兮归来”的天门山讲座。
——那是唐朝奇才白居易留恋徘徊的脚步。刚在宿州符离集唱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踏着“一岁一枯荣”的“离离原上草”,流连在乡风淳朴的萧县白土寨,温润绵厚山野田园名篇《朱陈村》就此诞生。
——我望见了宋朝苏东坡的背影。主政徐州的苏东坡正为百姓过冬燃料奇缺发愁,欣闻萧县白土镇发现“有石如墨、投火可燃”的煤炭露头,一口气登上萧县大孤山,狂喜中吐出了传诵千古的《石炭歌》:“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翳万车炭,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仿佛坐在我们面前。他受邀萧县知县梅逸,正端坐“清心亭”低吟浅唱。“清心亭记”由此散发出高远旷达的审美效应,“虚其心者,极乎精微,所以入神也。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
——那是魂归萧县故里的民族英雄徐树铮。孤寂的坟茔,破碎的碑文,难掩将军维护国家统一的不朽功绩。1919年他仰天长啸大西北,22天时间“取消外蒙古自治”,153万平方公里土地重归中华版图,“功名尘土空谈笑,意态风云自卷舒”;
……
萧县从不缺浩然之气,英雄也从不会缺席。一个个生前辉万里、身后耀千古的萧县英杰,鼓动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浑之气,充盈在萧县历史的百花园。“气吞万里如虎”的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隐匿萧县如龙在渊一飞冲天的东汉光武帝刘秀;“三造共和”、收复外蒙的远威将军、北洋名将徐树铮;手持共产党火种向死而生的刘亚民;齐聚新中国开国大典的“萧县四贤”,还有“英雄儿女”饰演王成的刘世龙,正手持爆破筒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一个个道路指示牌飞快掠过,我发现了千年的文脉之上,串起的萧县名人灿若星河,折叠的历史事件风起云涌。
李茂祥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人创造着环境,环境也塑造着人。凤山一通路路通,凤城走向文化型”。凤城“六纵六横一环”四通八达的几十条路,全部打上了萧县的历史印记,全都成了古为今用的文化名片,纵向道路均以历史名人领衔,横向道路则以历史名景、名地、名事冠名。更名后的街路设立了文化牌,涵盖了丰厚的本土故事和传奇,诠释着路名的历史文化和内涵……随处皆风景,移步即文化,具象的文明基因,物化的思想存在,没有浮躁的虚夸,没有冗余的语言,足以窥见萧县人聪明智慧的一斑。地域的特质、历史的意蕴、民族的精神、城市的灵魂,似雾似雨又似风地飘荡在凤城上空。
假如你认为道路的更名是附着在地面的一种形象工程,那么,当你走进隐匿在狭窄老街深处的萧县博物馆,历史成像的真实元素、历劫重光的纵深感都会提醒你,传统的审美韵味,沧桑斑驳的古典气息,无不跃动着古今文化绵延承续的脉搏。
萧县龙城镇民治街68号。在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现代图景里,这座钩心斗角的博物馆俨如一位沉默的长者,雕梁画栋间展示出时间的宽度与生命的厚度,与周围林立的现代建筑交相辉映,显得绝世独立,却又和光同尘。4079件(套)文物不乏数量不菲的馆藏珍品,堪为萧县古朴厚重的历史坐标和人文地标。
自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建造至今,这座建筑在古朴的石板街上经历了毁灭与新生,见证了辉煌与衰败,也见证了太多的历史烟云。无论是毁于元末兵乱还是万历五年水患,无论明朝还是清朝的修葺重建,也无论称谓黉学还是博物馆,虽然石板街早被“造城运动”涤荡殆尽,但任凭时光流转,任凭荣辱兴衰,她依然宠辱不惊地站在这里,以文物说历史,以事件说文物,面对浮云般的匆匆人流,给萧国子孙讲述着故园的历史变迁。
时光把历史切割成纷飞碎片,博物馆人却要倾力还原。在这里,萧县古遗址、两汉文化、萧窑瓷器及200余件馆藏精品,让我恍若梦回了千年。不同时期的石器、骨器、青铜器、玉器、瓷器等拂尘见珠,光芒璀璨,哪一件不承载着历史,代表着文明的演化?规范化的系统,工艺极致的器物,哪一件不保函着先民的信仰与尊崇?极为震撼的是,50万平方米的萧县金寨遗址,规模宏大的排排房基、规范整齐的30多座墓葬,史前人类的生活遗存,以及“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华夏”的200多件珍贵文物,承载着中华文明轰轰烈烈崛起的行进步伐,让我们真切了悟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走过怎样的路”;其中130多件陶、石、玉类文物,我国罕见的史前玉璧、玉刀、玉锥,线条流畅造型美观的微型雕刻,无不炫耀着精湛娴熟的工艺,光艳如新的质地,无不显现了北方地域文化特色,南北氏族迁徙文化融合的痕迹。
上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苏秉琦曾将史前文明比作“满天星斗”。国际史前学与原史学联盟常委严文明则将中国史前文化格局形容为“一个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文化区独占花心,四方辐辏。中华文明并非一灯独照,萧县这一耀眼的人类早期文明曙光却与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相近,表明了中国史前文明的“满天星斗”,也有来自萧县大地的烨烨辉映。“念兹在兹”的历史意向,银笙玉笛的诗意幻觉,不由得心游万仞,倏地穿越到了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一曲周杰伦《青花瓷》的婉约和柔肠、一段尘封的历史,娓娓诉说着浓浓的中国味道。玻璃展柜里,大量盛唐陶瓷残片引起了我的兴趣。圆形带着黑黝的碗底,一抹浓彩的酒盏身,精致线条勾勒出的青色盘沿,还有的烧制着马、猪、孩童等逼真的形态。瓷器是中华文明的另一张名片。望着这些“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我却隐隐约约体味到一种哀婉绝唱的凄美。历史究竟为何物?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尽管有人说“残缺也是一种美”,但这些“历史的真实”在我眼里,左看右看都是被撕裂的肌肉、被碾碎的骨骼、被扯断的神经与血管……世界上很少完美,可又有多少人不在追求完美?正如钢刀淬火,唯有水火相济,阴阳相调,才赢来钢的坚韧与锋利。瓷器因为水的融合,才那么坚韧而柔媚。那些集火的炽烈、水的至柔于一身的器皿,凝聚着先人曾经跃动的灵魂和情感,它们究竟遭遇了什么?生命似水德如泥,那些陶器曾以泥的秉性站立、以水的骨头行走,破碎难道就是它们不可逆的命运使然?
虽然世界上没有假如,我的心里依然还在固执地想,假如这些碗、盘、罐、斗、壶、瓶、陶缸、器盖不被打碎,或许眼前就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就会因做工精良官宦青睐成为皇宫贵族把玩的珍品;或因物美价廉经济实惠“飞入寻常百姓家”。然而细细品味,严肃森然的封建等级下,也许有些外表光鲜的器物是为攀附达官显贵而挤碎了脑袋?抑或“宁为玉碎”也不愿苟且偷生?一种真实往往掩盖着另一种真实,本质的真实又往往很残酷,可以“选择性”展示,也可以“选择性”遗忘,历史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谦逊有加的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谈起萧县历史如数家珍,他介绍说,中国是陶瓷的故乡,中国人和泥烧造至少已有15000年的历史,仰韶文化精美玄妙的鱼纹彩陶盆,说明7000年前古人的制陶技术已经非常高超。萧县也留下了窑火映红的传奇。花家寺遗址出土白陶鬶,就是新石器时代较为精致的陶器,实用性与造型性均已达到非常美妙的融合。欧盘窑遗址出土隋代青釉四系盘口壶,萧窑宋代的白地褐花四系瓶,均在多姿各异的彩陶世界中脱颖而出,成为萧窑烧造的具有磁州窑风格的珍藏。大唐帝国如一轮喷薄的旭日般登上了历史舞台,新石器晚期始烧陶器的萧窑便与隋运河紧密相连,成为唐宋时期黄淮地区制瓷中心、南北窑瓷文化交汇的“中间站”,产品伴随着大运河摇动的帆影南达扬州,北通京师。
白土寨窑址出土宋代白瓷瓜棱罐,白土寨萧窑是中国最为典型、安徽规模最大的民窑遗址,陶器的造型带着上古的气息,也带着萧国质朴的民风,从新石器晚期到金代,白土寨萧窑便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踏碎琼瑶尽作泥”的白瓷土,“投泥泼水愈光明”的煤炭,从南向北经花甲寺向西注入闸河的倒流河,构成了白土寨萧窑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烟波渺渺、新晴暮霭之中,枕一碧河水,听浆声汩汩,如诗如画的倒流河畔,这个叫“白土寨”的地方便于“陶”结下不解之缘,那一只只岁月斑驳的陶壶,展示着天工造化,呈现着巧技神思,造型简约而优雅,线条流畅而柔和,陶色明丽但不炫目,静静凝聚成历史那头的一抹圣洁。而大面积成排出土的瓷碗和完整生产线,氤氲着萧国翻卷的人间烟火,折射着唐宋至金的盛世繁华。
拂去历史的云烟,掸落陶土的尘埃,浓烈而奔放的窑烟向我迎面扑来。72家窑炉耀亮半边天,无数匠人一片繁忙,“夜闻沙岸鸣瓮盎,晓来雪浪浮鹏鲁”。陶器的工艺制作从随性的发挥走向程序的规范,预示着人类社会新秩序的日趋形成。工匠们贲张的血管、汗滴的陶坯;700至1000度的炽热窑火,煅烧着水土凝成的胚胎。窑炉的温度与烧制的时间决定着陶器的最终命运,玄妙独有的窑变艺术在这里演绎出“火与土的魔术”,那些汇聚着阴阳之道的端庄器物,身披着思想纹理的图案,闪烁着信仰理念之光,正以人性深度和人格高度,凛然宣示着自己灵魂的坚守、铮铮的傲骨。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粗糙与卑微,毫不动摇自己的本真与坦荡,没有灵与肉的撕裂,没有表与里的虚浮,每一件都无愧为文明基因含量丰厚的纪功碑,每一件都映现着人文观照的客观美、真实美、悲壮美和超凡脱俗的美。
历史天生是现实的教科书。新石器时代走来的萧县,六千年文明史,三千年建城史、两千年郡县史,从战国到汉武帝就近五百年。几千年的历史演进,几千年的朝代更替,萧国一词从地理中心、政治中心派生出文化中心的含义,继而秦设萧县出现在了官方的正式文书。萧县先后出土的1000多块汉画像石,成为鉴古知今的宝贵文化遗产,圣泉一家建筑工地出土的23块珍贵汉代画像石刻,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就有8块之多。我看到一只栩栩如生的虎,背后刻了两只翅膀,“如虎添翼”的词由此得来。汉兴腹地的独特地理位置,究竟给后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空间?徜徉在汗牛充栋的汉画像石艺术馆,一批堪称稀世瑰宝的画像石刻,五百多座汉墓的发掘,内容丰富取材广泛的汉画像石,我在默默聆听着历史的喃喃低语。那些精美图案和字迹,多像是祖先写给数千年后萧国子孙的信?
我默默地与那些穿越古今的石人石雕在对话。一个个动感十足的几何形体似乎瞬间在复活,先民在舞蹈,武士在角力,大禹在治水、宫廷在对弈,从权位争斗到文人私密,从宫闱秘史到市井轶事,人的善恶祸福,人的悲欢离合,无不闪射着人性光辉。鹳鸟食鱼图、六博宴饮图、椎牛图、日月同辉、二龙穿九璧等画像石,哪一块都透射出强大的生命张力。鲜明的地域特色,丰富的题材内容,丰厚的内涵意蕴,哪一块不是汉代烟火的真实再现?还有一组组场景不同的石雕人物,迥异的形体,鲜活的表情,在无声诉说着先民的爱恨情仇,演绎着民风民俗的故事,传递着向善、感恩、孝道等教义……宗教精神在立体阴线刻、弧面浅浮雕、高浮雕的线描勾勒中表达,民间绘画的艺术高度在石雕的线条中张扬,难怪汉画像石被冠以“敦煌前的敦煌”,中华文化的瑰宝。
建筑和雕刻,往往折射出地域文明的尺度。一只气韵生动的汉代玉蝉,让我惊叹于雕刻艺术之美,感慨于技法艺术之盛。精美的新疆和田白玉料,典型的“汉八刀”工艺,虽只寥寥数刀,却刀刀见峰,神态栩栩如生,汉代玉器阴线刻饰的工艺手法和强烈的写实性尽显其中。即使是那幅为博官员一笑的“官妓”,虽然内心隐藏着说不清的心酸,但那衣袂飘飘的唯美造型、栩栩如生的饱满呼吸,无不充溢着动态美和旋律美的伟大艺术创造。尽管这些石雕艺术只有出土的年代,没有创造者的名字,但我分明从冰冷的化石里,感受到先人的崇高体温。我陡然想到当下“以丑为美”的艺术乱象,想起泛滥成灾的题词、署名热,那些总想“流芳千古”的人们为什么不去想想,我们的先人没想着“流芳千古”,为什么会以自己虔诚和激情的信仰,留下了“一洗万古尘”的民族瑰宝?
萧县政协主席杨洪军真可谓通晓古今,他介绍说,秦承楚风,汉袭秦制,一代翘楚刘邦终成帝业。汉朝成为继秦朝之后的大一统王朝,主要分为西汉、东汉,长达470年的历史。西汉为萧县北部近邻沛县的刘邦所建立,建都长安;刘秀九岁时父亲刘钦去世,便投奔曾任萧县县令的叔父刘良,更始二年,刘秀被更始帝刘玄封为萧王,萧县成了他的封地。公元25年,刘秀推翻王莽称帝,建东汉都洛阳,他以老子的柔道为经,以儒家人道为纬,柔道制胜,德治安邦,成为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有功无过的一代圣君。汉朝以后华夏族逐渐被称为“汉族”,所以萧县成了汉文化重要的发源地和聚集区,大量的汉墓群、大量汉画像石和汉代文物的出土,不仅丰富了祖国绘画艺术的宝库,也成了研究汉代历史的大百科全书。
一个民族在血泊中衔枚疾行,一声声鼓角号鸣,一堆堆连天烽火,一场场的轰轰烈烈,一个个的可歌可泣……杨洪军的介绍还在继续,我的灵魂深处却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鸣,活跃的思维早已把我带进了风云激荡的汉朝。这是一个蕴藏了朝代更迭、氏族演变、风俗礼仪、家居生活等诸多历史秘莘的空间,丰富而多彩,曲折而灿烂,繁华里荡漾着力量,静穆中奔涌着激情;仿佛江河湖海都晃动着刀光剑影,轰响着马嘶弓鸣;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市井炊烟,都是熙熙攘攘的商贾行人。我附下身来遽然伸手,抚摸着祖先留下体温、脉动与屐痕,一切都是雄风汉韵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滚烫!
之五 故乡的文,故乡的韵
如果博物馆中的文物唤醒的是萧县人民的民族自豪、历史认同感,那书画艺术唤起的又是什么呢?
“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萧县“城形争南北诸朝,风气兼东西两楚”,抚摸着萧县的自然肌理、历史脉络和文化记忆,我听到了须根吸吮的声音,花蕾绽放的声音。我发现,萧县“学而优则雅”的风气古今不衰,萧县人血脉中涌动着巍然前行的汉人气概,骨子里根植着风华绝代的儒家优雅,“文献之邦”、“文化大县”冠之萧县,可谓是实至名归。
书画不是哲学,但是好的书画蕴含哲学,书画不是信仰,但是好的书画蓄满信仰。几千年的风和雨,农耕黄土的萧县成了贫穷的代名词。物质上的贫穷,并没有改变萧县人对文学艺术宗教般的虔诚,宁可砸锅买铁,也要让后代圆了读书的梦。无论贫富贵贱,无论乡村县城,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迎面都悬挂着励志或吉祥的中堂字画。走在萧县的大街小巷,你会明显感受到,楚风汉韵扑面而来,书画元素处处闪光,文明薪火相传,文化辐射八方,数千年的文韵氤氲,萧人的生活已经逐渐转化为艺术,中国书画艺术真正走出了小道文人的书斋。这里有全国第一家县级书画院,第一家农民书画院,博物馆与美术馆成为当今萧县富有活力的象征,高端典雅的龙河艺术空间已经开放,省、市重点工程“六馆一中心”(即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档案馆、体育馆和广电中心)业已建成,书画艺术长廊、翰墨主题公园、萧县汉画像石馆,萧县书画艺术馆……从街道牌匾、建筑装饰,到城市标识、公园场馆,遍地书韵流淌;从学校、机关、社区到企业、军营,到处翰墨飘香,流派的多样、审美的多元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有诸体兼备的书法风流,有写意山水的自由不羁,有工笔花鸟的精雕细琢,也有油画的大胆绽放、色彩碰撞,水彩的温柔细腻、晕染自如,山河湖泊、花鸟虫鱼,情趣闲雅跃然纸上,真可谓“百般红紫斗芳菲”,每一处都是艺术作品的容器,每一处都是“无用之美”的发声,每一个线条都是思想的表达,每一笔色彩都是文明的星火。洋洋大观的书画将艺术带入了萧县人的生活,将色彩注入了平常百姓家,将审美渗入到萧县生活的方方面面。
萧县文学艺术馆,坐落在风景优美的龙河西岸。望着波光粼粼的龙河,正在华夏民族胸腔里或深情缓流,发出蝶变新生的轻吟浅唱。我忽发奇想,河面泛起的阵阵涟漪,与“水墨丹青”的“中国国画之乡”,是不是有种天然联系?
当年污水漫流、臭气熏天的龙河,如今心骨皆清诗意盎然。这条萧县人的“母亲河”,既有时间上的流淌,也有空间上的绵延。当年的龙河污染严重,难道是缘于世间的污秽太多?当年的龙河之所以横冲直撞,抑或是人为的桎梏太多?于是乎,人们一旦发现了美的价值,与丑告别就成了一种必然。一阵微风掠过,流水中是虚幻而飘渺的建筑倒影,两岸仿古和现代的高楼大厦,让我仿佛听到时光刻在龙河的古老与沧桑,正与现代的奢华与浪漫进行着激烈的碰撞。
这条穿城而过的母亲河,只是一条平凡的河流,既没有黄河奔流的咆哮,长江纵横的霸气,也没有谁为它树碑立传,一切都是这样的风平浪静,这样的安宁静谧。我之所以给予更多关注,不仅是这条河已经形成了生命力旺盛的龙河经济带,而是缘于我对这条河流的历史想象——战争、饥荒、瘟疫和暴政,并没有改变这条河与生俱来的从容,她没有“百舸争流、鱼翔浅底”的壮阔,却以充盈天地一往无前的龙的气魄,穿过朝代更迭的风云际会,驮着萧国历史的深邃厚重,一路壮歌前行走到了今天;她犹如一条奔流不息的血脉,构成了萧县南北贯通的铁血曲线,七拐八弯不舍昼夜的奔流,终究汇入淮河长江走向大海,实现了从清澈到浑浊、从颓废到重生的历史性蜕变。人们总说水为酒之骨,名泉出好酒。那么,色彩因水而渗透,笔墨因水而润泽。龙凤呈祥的萧县群山,水灵水灵的龙河清流,见证了朝代更迭的烟云,往来商旅的忙碌,文人骚客的诗兴,也滋养了萧县一代代艺术巨擘。他们寄情于山水,道法于自然,奇思妙想化为深青浅黛的电翠飞花,湖山胜景化为精神气韵的艺术弧线,生命灵秀为宗的水墨主题,便在墨色交融间绽放出诗意禅境,跻身于世界艺术百花园,岂不是一种必然!
博物馆带我们走进了古人的审美与哲思,文学艺术馆却让我们一窥承前启后的文化流变。跟随当代著名画家耿宏亮的脚步,步入龙河西岸的萧县文学艺术馆大厅,“中国书画艺术之乡”赫然醒目。这是一座深邃而浩瀚的艺术圣殿,王子云、刘开渠、王肇民、朱德群、王青芳等一批国际大师仿佛迎面走来,一幅幅萧籍巨匠的稀世珍品在中外美术史星空闪耀,那风光雄奇的中国艺术峰巅带来的不仅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更多的当是撼人心魄的艺术震撼力,让我马上联想到流动着历史记忆的龙河波光,浪花在前赴后继,时代在前赴后继,历史在前赴后继。
萧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胡永乐是个土生土长的“萧县通”,也有丰厚的学养和哲学的思考,他以大文化、大历史的视角,从萧县书画的历史性、群众性和产业性几个方面,进行了详细地介绍,“历史是根,文化是魂,文明为果。深厚的文化底蕴构成了萧县文明的软实力。”
聚落文明的图腾出现,人类开始了美的历史抒写,线条和色彩成为区别姓氏、区分贵贱的艺术形式在等级社会中延续。胡永乐介绍说,由古至今,萧县书画的发展脉络历历可寻,传承关系清晰:
滥觞于良渚文化的萧县书画古称宋绘,早在1500多年前,萧籍宋武帝刘裕便摘取了书法之冠,儿子文帝刘义隆书法亦有“若大鹏之击空,九天之鹤唳”之誉,南北朝便成为萧县书画发展的起点。汉代的萧县出现了第一个绘画高峰,标志性产品是汉画像石、萧县剪纸、瓷板画。明清时期的乾嘉时代,“扬州八怪”崛起于南,“龙城画派”形成于北。萧县吴作樟、刘云巢、张太平、王维翰、吴凤昭、吴凤祥(柳庵)、张昌、袁汝霖等一批“重传统、重笔墨、重生活”的水墨写意新人融合南疆北国,既继承传统技法,又打破窠臼,追求“中正平和、壮大雄强、刚劲勃发的生命之美、力量之美”的艺术思想体系,注重“简约凝炼的手法、线形内在含蓄之美、水墨变化”的艺术风格,在宣纸与墨香间勾勒出一片震撼人心的艺术天地,形成了独具一格名震徐淮的画风流派——“龙城画派”。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萧县书画名家更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以王子安、欧阳南荪为主的萧县画派名流达30多人,如西安美院老教授王子云、全国美协副主席刘开渠、广州美院教授王肇民、天津版画家吴燃、北京画虎名家卓然、安徽省美协副主席萧龙士、郭公达,以及法兰西学院第一位华裔院士朱德群、刘梦笔……这些饮誉海内外的画坛精英,无不受到家乡传统书画的熏陶。
改革开放初期,萧县被文化部命名为首批“中国书画艺术之乡”,“龙城画派”进入繁荣发展的黄金期,一时声誉鹊起,扬名海外,领军人物则是留下无数传世经典的齐白石弟子萧龙士大师。全国第一家县级书画院、第一家农民书画院应运而生,上自耄耋老人,下至幼儿园儿童,可谓家家有书画,人人说丹青。目前各类民间书画研究机构一百多个,老中青幼书画人员4万多名,仅中国美协会员和中国书协会员就多达40多名,既有巨擘名宿老一辈艺术家,又有风华正茂的后起之秀;既有专业书画家,又有业余书画爱好者;既有书香门第的世代传承,也有寒门逆袭的“黑马”腾跃;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萧县书画以其“守正出奇”的文化极光,点缀了中华民族的璀璨星空。
“历史无法留住,文化却能传承。为了激活文化创造力,提升文化软实力,萧县已把书画打造成了文化产业的靓丽名片。”胡永乐思路清晰,思维敏捷,谈起萧县书画文脉的薪传,溢于言表的是一股自豪感。他说,萧县是文化的沃壤,书画的厚土,从远古、秦汉乃至明清,尤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盛期延续至今,萧县书画艺术的温度经久不衰。书画艺术的普及,活跃了文化和美术用品、图书销售、装饰装裱、春联和旅游市场,书画艺术的交流又推动了文房四宝、文博会展、书画奇石等文化产业的发展。再加上从央视到地方台,“中国书画之乡”的专题数十次播放,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几十家媒体推波助澜,线上线下联动,书画市场消费急速攀升,书画产业年营销收入已经超过1.5亿元。投资3300万元,集文物、展览、活动为一体的文化艺术中心正在实施;引资上亿元建设的300多亩书画艺术博览城,有望成为全国最大的书画交易市场之一。
丹青承文脉,墨彩具精神,深厚的文化底蕴塑造着萧县高品质高标准的“诗和远方”。徜徉在萧县“书画一条街”,你会倾听到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的对话,会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文化原动力、拉动力和创新力——以文塑旅、以旅彰文,萧县人正以自己的创新方式,创造着自己新的文化形态。
历史总把自己前进的每一步,都深深地烙在大地山川之上,一转身光阴成了故事,再回眸岁月又成了风景。从新石器时期至今,各朝代遗迹遗物均有发现,千年古刹瑞云寺、天门寺、天一角地下溶洞、永固水库、汉墓群、宋朝的古窖群遗迹、闵之骞鞭打芦花处、三让徐州的贤人陶谦墓、南朝宋国开国皇帝刘裕故里、苏轼发现煤炭处等自然和人文景观……建筑可以在风雨中轰然倒塌,书页可以在岁月中发黄变旧,而千年历史镌刻的文脉神韵,一直浸润着萧县这片沃土。灿若星河的历史人物,浩如烟海的传说故事,犹如萧县文化史上一块块化石,跨越了山河岁月,贯穿着悲欢离合,一直鲜活在竹帛史卷的民族典籍里,充填在萧国子孙美好记忆中,激荡在萧人奋进的希望光波里。
历史是一条因果相涌的长河。萧县人从来不缺文化的自信,汉儒融入了道,宋儒吸纳了佛,儒释道互补共通的文化谱系,张扬着萧县历史的巨大魅力与生命力。“以文化人” “以文塑城” “以文赋能”推动了萧县文化文艺的大发展大繁荣,艺术价值、艺术审美的提升也构筑起耀眼的文脉高地、文化高地和文明高地。
有人说,理性的历史写在史书上,感性的历史写在艺术作品里。而萧县人民,则把“以人为本”的文化底色、“以和为贵”的天下大道、“以心为要”的传统美学,写在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大地上。一次次地掩旗衔枚狂飙突进,一次次地夹缝冲撞破壁突围,猛烈地冲击了传统的“圭臬”与“真理”,萧县终于从遥远历史的氤氲里和传统农业文明的躯壳中脱颖而出,滋润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春雨,以其壮观有序、生机蓬勃和魔幻般的发展变化,演绎出一个由传统走向现代的神话。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个轮回,就是一场传奇;一轮颠覆,就是一次新生。在试错式的变革舞台上,血与火在交织,灵与肉在撕裂,鼙鼓动地的干戈交响,伴随着一个破茧成蝶的魅力萧县款款走来:中国改革创新试点县,全国县域经济投资潜力百强县,中国防腐蚀业第一县,中国平原绿化先进县,安徽省精神文明建设示范县,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体育先进县……科技与时代激烈碰撞,创新与创造交融交叉,几十个“中字头”的奖牌奖杯闪烁着耀眼的辉煌,我们依稀看到了萧县源远流长的文脉道统,萧人共同致富的希望之光,以及共同富裕共创未来的必然。
“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我们每一份可圈可点的成绩,都是我们追梦圆梦的奋斗故事;每一个日新月异的变化,都是我们砥砺奋进的历史积淀。”记得起历史沧桑,看得见岁月留痕,守得住文化根脉。年轻的萧县县长朱新华定位是那么清晰。社会在转型,历史在激荡,文化在重建,自然造化与人类创造、天然资源与文化价值、传统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会贯通,给新时代的萧县带来了奋发崛起的大机遇。集天地阳刚之大气,扬人文科学之理念,萧县连续四年跻身全国县域经济投资潜力百强,入选全国县域金融生态环境百强,高质量发展百强,中部地区县域经济百强……大变革,大开放,大建设,延揽八面来风,合作互惠共赢,义无反顾地成为萧县开拓未来的主题。
大视野带来大手笔,大战略带来大崛起。虎踞龙盘的大山可以作证,日夜奔流的龙河水可以作证,曾经沧海难为水是萧县人民不忘初心勇于赶超的故事内核,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萧县人民高屋建瓴舍我其谁的凌云壮志。如何以物化的创新巩固“萧国”的文化品牌?直面龙腾虎跃虎虎生威的壬寅年,纵观历史,横看文化,140万萧县人民发出了踔厉笃行的时代音强:“时代呼唤高速度,萧县需要大提速。高质量起跳,跨越式发展,全省进十强,全国争百强!”
“守正出奇”,大道无极。跳出三界外,展翅如大鹏。在这片孕育着火、放射着光、喷薄着惊雷、充满着创造和毁灭的土地上,飞奔的“复兴号”列车超越着孔子春秋的马拉车,中华复兴的嘹亮号角压倒了至圣先师的喃喃咽语,高速公路也已取代了阡陌纵横的交通、运输功能……“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的改革潮涌,正在浓笔重彩地涂抹着新时代萧县社会生活的底色。如虎添翼的萧县人民高歌壮行,老一辈浩歌长发,歌声粗犷浑厚;新一代雏声迭起,歌喉清婉动人。他们以历史的眼光关注着现实,又以现实的脚步创造着历史,纵横驰骋的铿锵脚步,已将萧县文化情韵深深地烙刻在了风云流变而山河依旧的大地上!
之六 故乡的情,故乡的问
这就是我的家乡故事——我的“萧国”我的城。
我不得不真诚的感谢李茂祥先生,在他熔文史哲于一炉的作品导引下,让我完成了这次生命与精神的跋涉。
久违的家乡就像一本无字的书,看着让我生情,读着让我流泪。徜徉在这块被泪水浇过、被烈焰灼过、被暴雨泼过的家乡土地,观景状物抒怀,回望世事人生,家乡的山山水水,家乡的一草一木,家乡的坛坛罐罐,家乡的碾盘老井,一幕一幕的“家乡表情”在大脑回放,一点一滴融进了悸颤的魂灵。于是乎,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一杯六千年的萧国泥土,仿佛捧起一杯中华文明起源的泉水,五千年前的风虽然早已止息,而它依然带着远古的气息,依然不改家乡的味道,泥土的恬美,泥土的灵气,泥土的淳厚,泥土的朴实,让我一次次感动,一次次震撼;故乡的历史、故乡的山水、故乡的土地、故乡的矿藏、故乡的风物,也让我一次次深思,一次次惆怅。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时间的一维性一往无前。轰隆隆的历史来到了一个解构与重构的变革时代,回望历史的天空,竹简青青易朽,历史斑斑不绝。尽管“萧国”风云已随太多的波飞潮涌“风吹雨打去”,古老的历史也只剩下碎片式的铅字;也尽管萧国背影渐行渐远,许多先人的故事已被雪藏,但无论是地理意义还是文化意义,谁又能否认这里是华夏民族的一个重要历史坐标?萧国的盛亡兴衰,浮生的春云秋梦,深邃的令人灵魂悸颤,厚重的让人举步维艰,不可抵挡的文化符号仰俯皆是,房舍建筑处处藏着文明,田畴阡陌处处写满故事。这种文明,这些故事,蕴含着萧县先人的精神文化,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内涵。沉思物象和抽象的萧国风云,凝望地上和地下的破砖碎瓦、瓷器碎片,我除了一次次颠覆认知的兴奋,更多了一份陌生和纠结,好像对家乡了解的越多,愈感自己的无知与浅薄。温馨与陌生的故乡啊,我如何写出你的文脉传承与包容?
给人造碑的,是历史。给历史造碑的,是人。诚如李大钊先生所说,“横着看人类,便是社会;纵着看人类,便是历史。历史就是社会的变动。”古老的华夏国度进入了一个轰响的历史。但在这个英雄泯灭低俗泛滥的时代,在这个“自然衰败”“人文沉沦”的时代,精神被高速公路、城市花园和商品房吞噬,生活被酒色、香车与财富的数字化充填,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文化的兴亡,从来都从唤醒或毁灭记忆开始。萧县的名胜古迹曾经灿若云霞,而今留下了多少千古一叹?现代文明的“推土机”不经意地轻轻辗轧,粉碎了多少栖息着灵魂的历史遗存?多少“真古董”因无钱投入任凭“风吹雨打去”,但“进步阶梯式”的新景观开发为什么不缺资金?全国一边奋力实施“中华民族探源工程”,努力打捞失落的千年文明,一边又因一骑绝尘的“造城”“扩城”,平均每天悄然湮灭90个极有价值的古村落。县城的超常膨胀,人口的急剧增加,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一大批古桥、古树、古祠在肢解中苦苦呻吟,一个个古迹、名胜在楼宇街市间“灰飞烟灭”。我们民族的我们的古老文明为什么就那么易碎?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时光的活化石,记忆的活化石,是曾经跳动的人类心灵和情感。我们在为逝去的文明惋惜哀叹之余,又该如何对待文明的遗存?萧城高楼有了,大厦有了,承载灵魂的精神圣殿会不会坍塌?在信仰缺失钙质流失的当下,人们的脑壳会不会残缺蒙垢?在喧嚣而荒凉的物欲化时代,何时才能还原清澄的灵魂,重新出现新时代的大师级人物?
“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一个没有时光痕迹、没有历史记忆的崭新城市,仅仅是钢筋水泥的混合物,谈不上什么楚风汉韵,让历史照亮现实,才能唤醒人们的历史记忆。历史的文化,文化的历史,结构成源远流长的萧县文脉,对坚定文化自信,发展文化产业,传播中华文明,具有不可替代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挖掘、研究、撰写萧县文明史话,留住美好的乡音、乡愁和乡根,已是刻不容缓。如何“文”与“史”相通,“史”与“理”结合、“辩”与“识”统一的讲好萧县的故事?如何丰富众多景点的人文内涵和民俗元素,让停留纸墨、高居庙堂的萧县史实变得灵动鲜活,以提升扩展萧县的知名度、美誉度?如何汲取萧县历史的精华,“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如何系统打捞萧县历史的秘密,厘清萧县历史文化的“因果链”?如何超越具体和有限,超越现象和碎片,站在更高处理解萧县历史的内在逻辑?如何修复萧县历史的缺环,让萧县的历史光耀现实、催生出新的文明形态?这一切,都是萧县决策者面临的重大课题,也是每一个萧籍人理应关注的时代命题。  
鲁迅说过,“历史上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民族的未来”。1941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中就曾指出:“不单是懂得希腊就行了,还要懂得中国;不但要懂得外国革命史,还要懂得中国革命史;不但要懂得中国的今天,还要懂得中国的昨天和前天。”今天读来仍然发人深省。乡愁是经典的集合,经典是乡愁的苔痕。“让文物说话,让历史说话,让文化说话”,人们会记得起历史经典,看得见岁月留痕,留得住文化根脉。与历史对话,我们会活跃思维,深邃思想,试炼精神,发现未来。新时代的中国呼唤文化经典,古老的萧县何曾有过经典的缺环?修史固本讲好萧县的历史故事,以史固魂提升萧人的群体共识,正是吾辈的神圣使命。传统文化的爬梳剔抉,文化基因的梳理解码,是一场知行合一的身心苦旅,是一个追根溯源的系统链接,碎片化的浅尝辄止不行,快餐化的囫囵吞枣不行,需要持之以恒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更需要根植于心的家国情怀、历史担当。汲取“智”与“力” ,守护“根”与“魂”,需要更多李茂祥式的人物出现。这就是作者抛砖引玉的主旨,也是一个萧国游子的肺腑之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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