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燃烧的银杏树下
一
黄昏中,那棵银杏树自长眠里醒来,身披一袭夕阳红晕的衣衫,在暮色里燃烧着最后的分娩。仿佛一枚时间的印章,重重钤印在秋的原野上。江南水色闪烁荡漾,它不知自己根植于何朝何代。
我坐于农家小馆,看窗外秋风萧瑟,一片叶子在枝头孤独地燃烧,那分明是时光的金屑熔铸而成。几分迷醉,几分忧伤,便这样在秋风中滑落。
当秋天在阵痛中分娩,整棵树仿佛听到满树金盏碰撞的清脆回响。眼前季节的经纬瞬间迷乱,生与死的隐秘豁然洞开。
我看见叶片与白云飘逸的长裙从肩头滑落,如天使踮起足尖,裹着浓稠秋色,在十里长廊之上虚度半日光阴,凌空旋转。
二
这是一棵拒绝沉沦的树,它让苍老的心不再荒芜,让孤独的心不止于孤独。树梢缀满它自己的星辰,月光下,竟依然有阳光的余温沉积。
不知来年节令流转,我俯身拾起的,究竟是残损的叶片,还是遍地碎裂的余烬?它曾在青涩岁月里盛放,灿烂至忧伤与凋零,却迟迟不肯从旧梦中醒来。
蝉声消隐,草色宁静,鸟儿孤傲地栖在枝头。落叶彼此不识,甚至不知生长、凋亡、再生长的轮回究竟何意。
一场冷雨后,世界唯余一棵树的故事,它不介意残叶飘零,也不在意寒风中那些无凭的言语。唯有孤独的银杏,以及那些放肆的叶片,它们低首弯腰,悄然穿过竹影密林,步态轻缓而悠然。
三
最后一滴雨落进眼眸,银杏叶轻抚着霜冻的脸颊。当一缕浮云飘远,在往后漫长的岁月河流中,它将如何伴你远行?深秋,叶子诀别枝头,像一个不归的行人,迷茫、焦灼、无措,正一页页翻过无情流年。世界辽远,神奇而真实。
记得银杏叶黄了,昼夜皆是它招摇的舞台。阳光背过身去,一点点卷走纷乱的残叶,抑或卷走那无边的孤寂。
那些零落的面容,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终被几个秋冬的尘土覆盖。一片片委身成泥,一片片又获新生。我守望着这秋的剧场,堆积的银杏叶在眼前开合、开合又开合,如一本命运之书,永不疲倦地翻动。
微醺的秋日静得深邃,仿佛所有声音都被潮湿的空气消融。夕阳在光线的尽头躲藏,将高压线塔的暗影愈拉愈长。银杏叶就这样一次次集结,回归大地,时而与流云争美,时而携炊烟自由地飞向远方……
四
沉默里储存呐喊,傍晚的银杏树烧尽最后的羞惭。我所知晓的宿命正悄然蔓延,楼下小径,落叶的凋零迎来第二度高潮。澄澈的叶片,悬浮于天空的深处,厚重的大气里,堆积着疲惫、悲伤与梦的呓语。
这上苍赐予我的高贵馈赠,在街头转角摇晃,在远处盘绕的道路上飘散。凋落于旷野,如纷飞的挽歌,宛如车轮吱呀作响,碾过我们生命那无垠的长途。
我默然守候在银杏树下,感到叶片孱弱的呼吸。它们柔软而微黄的身躯,拂去伤痕,覆盖行人道上的足迹,随风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枚枚晶莹剔透的梦,在华丽秋日的背面,那些刻骨的烙印,那些生死的挣扎、困顿甚至绝望,其自由本身亦浸透无奈。
随波逐流的印痕啊,唯有让火焰去拯救这躯壳的燃烧罢。这恰如,我们的人生。哪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电光石火的一瞬,也绝不放弃对未来的期许与拥有。
(创作于2025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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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 析:
这首散文诗以“银杏”为核心意象,构建了一个金秋的生命图景,充满哲思与深情:
1. 燃烧的生命意象
诗中“银杏叶”被反复赋予火焰的特质,“在枝头孤独的燃烧”、“最后的热情”、“火去拯救躯壳的燃烧”。这金色火焰象征生命在时间尽头迸发的绚烂,是面对凋零的不屈姿态。
2. 时间的多维感知
诗人将银杏置于模糊的历史纵深中(“不知开在哪朝哪代”),又在“凋亡,再生长”的循环中体悟永恒。落叶翻飞如“一页页无情地翻过了岁月”,具象化了时间流逝的残酷与诗意。
3. 孤独与自由的悖论
银杏被定义为“一棵没有抑郁的树”,它的孤独蕴含着力量,“让孤独的心不止于孤独”。叶子飘落时如“不归家的人”,其“自由的无奈”揭示了生命本质的困境:凋零是宿命,但飘落本身却成了一种悲壮的自由。
4. 向死而生的哲思
诗中反复出现生死辩证:“一片片化泥,一片片新生”、“灿烂到忧伤和凋零”。结尾“哪怕是生命最后一刻…也不放弃未来的拥有”将个体生命置于永恒流转的宇宙中,赋予存在以尊严。
全篇以金色的叶片为音符,以秋风为旋律,在寂寥中奏响一曲宏大的生命交响。
——诗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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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笔名:流石子。浙江杭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学作品发表全国百种报刊,作品入选《浙江诗典(1976—2006)》《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散文诗90年》《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中国当代百家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60多种文学年度选本。出版散文诗集《无调旋律》《最后一枚落叶》《丁香树下》《故乡,时间的简史》《时间是永恒的河流》,报告文学《明天从这里启程》《狮子山下的河流》等12部。2007年散文诗集《最后一枚落叶》被评为散文诗90年“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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