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作者：海西

阳春三月，正午的阳光洒在日本一桥梁工地上，董勇站在尚未完工的钢架桥前。

工地的喧嚣渐渐平息，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钢筋水泥间吃便当。董勇从背包里取出保温盒，里面是昨晚自己做的炒饭。米饭已经有些发硬，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地吃着，时不时抬头望向远处正在施工的主塔吊。这个跨海大桥项目，是他外派的第一个海外工程，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董勇看了计划部编制的十本施工文案，每本一百多页。事无巨细，都在计划之内。文字、数字、图形、表格、时间……一切都准确清晰。

日本同事严谨的工作态度让他受益匪浅，虽然语言不通，但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他裹紧了工装外套。他手里捧着当天的《朝日新闻》，总喜欢利用午休时间读报。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一则通缉令，通缉犯是尾本大力，警方悬赏一千万日币抓捕。

他不认识尾本，但涉案的另一主犯——“大杨”主任，则是他工作单位所在省市的大领导。

坏人到处都有，董勇不以为意。

下午的工作是检查钢结构的焊接质量。董勇戴着安全帽，在钢架间穿行，时不时用粉笔在需要的地方做标记。

夕阳西沉，工地响起了收工哨。董勇仔细清点完工具，将设计图纸收进防水袋里。上午运送来的建筑材料，已全部使用，一块砖头都不剩，建筑垃圾也全部清理，工地上除了机械设备，已是空空如也。每天都如此，保证了工程结束时材料零浪费。更衣室里，他擦去脸上的灰尘，换上干净的衬衫。走出工地时，路灯已经亮起。

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巴士，按照时刻表，分秒不差地进出巴士站。董勇乘坐的巴士按时进站了，无懈可击的精确。上了巴士，董勇站立着，左手抓住坐椅上的拉手。

坐椅上是两位两鬓斑白的华人夫妇。他们知性优雅，语调轻缓，交谈着旅行的所见所闻。注重细节,追求完美,这就是日本吗?日本歌舞剧《化蝶》，剧情来自中国的《梁祝》。舞美设计精美绝伦，人物造型如同逼真的玩偶……真假难辨的蜡像馆，游客总是阴差阳错，分不清花姑娘和蜡像。

日本人都这样吗?“假作真时真亦假”。精致的日本,细节的日本……

回到住处，他站在临街的玻璃窗前，观望城市的夜景。

错落有致的摩天大楼，
撑起了城市的天际线。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
车水马龙，行人如鲫。
霓虹灯在雨后的路面上，
投下斑斓的倒影。
十字路口一座大厦的外墙，
银屏正直播相扑比赛。
只绑一条遮羞布的两名选手，
浑身赘肉，虎视眈眈，
仿佛蹲下身躯的对手，
正是合他胃口的猎物。

市郊的上野公园，枝垂樱如瀑布倾泻，山樱似云霞缭绕，微风吹过时，花瓣雨与和纸灯笼共舞。春日的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洒落下来，公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周日的下午，董勇漫步在樱花树下，不时抬头欣赏那粉白相间的花瓣。他在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小说。微风拂过，几片樱花飘落在书页上。他轻轻拂去花瓣，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爵士乐，与周围游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董勇对面的座位上，正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女生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之间，都愣住了。

“云海？”董勇试探着轻叫，等待对方的反应。“你是董勇？”

两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的上野公园相遇。

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公园的小径上，微风拂过新绿的柳枝。樱花树下，几个学生展开野餐垫，上面摆着自热火锅和茉莉花茶，粉白花瓣飘落在麻辣香气中，形成奇妙的味觉交响。

“好久不见。”他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并肩走着，聊着各自的近况。

董勇问道，来日本习惯吗? 她眼圈一红，嗫嚅着欲言又止……

“我刚来也很不习惯，都想回去。”董勇安慰她，“时间久了，慢慢会适应的。”

云海说，“语言不通，讲话的人都没有。”他打趣说，“学日语不难，五分钟速成，因为只需要三个日语单词。”她问，“哪三个单词?”

董勇说，“‘看你青蛙’(你好)、‘宰你’(钱)、‘傻样拿来’(再见)。”

“这钱还真不是好东西。”云海璨然一笑，被水呛了一口，咳个不停，“中国人骂它是‘王八蛋’，英语管它叫‘骂你’，日本人更狠，叫‘宰你’”。

两人走到池塘边，俯身观察水中游动的锦鲤，鱼儿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

他掏出手机，对着盛开的樱花、侧身微笑的云海，按下快门。

董勇又问，“你是来读书的吗?”云海犹豫了一下，“是的。”

远处传来电吉他的乐声，他们循声走去，发现一群游客正围着一个街头艺人。艺人戴着传统的能剧面具，正在表演滑稽的舞蹈动作，引得观众阵阵笑声。

董勇问她，“你跟陶莎有联系吗?”云海想了一想,“她……我跟她没联系。听说她快结婚了。”

她咬着嘴唇，想起有一天东东短信约她，她天真地问陶莎怎么办，陶莎告诉她未毕业不要谈恋爱，影响学业和就业……刚好陶莎妈妈来看病，云海就回校住宿。东东以为云海拒绝他，就接受了陶莎的约会。

董勇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陶莎说柳眉车祸死的。你知道情况吗?”

“不是的，”云海脱口而出，“柳眉与一桩腐败窝案有牵连，被关押在看守所……你不知道啊?”

这里讲话不方便，换一个地方吧。董勇说，就去咖啡厅吧。

两人坐上巴士，车过三站路后，下了车，拐进一家董勇常去的咖啡厅。

推开门的瞬间，风铃清脆作响。他走向惯常的角落位置，靠窗坐下。

云海碰触到手边的咖啡杯。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着桌面，”我年前刚来东京进修，今天第一次来这家店……”

董勇帮她整理桌面上的纸笔，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玻璃上映出他们年轻的面容。

两人坐下来，董勇让红帽子服务生送来两杯咖啡和甜点。董勇给他100日元小费。“看你青蛙，宰你。”

红帽子深掬一躬，收了小费。云海掩嘴没笑出声来。

一边搅拌着咖啡，云海说起“海岸线一号”的腐败窝案。

日本的一家公司（株式会社），为了中标“海岸线一号”高速铁路项目，委托尾本大力谈判，中介费是工程标的的1%，约合两亿元人民币。

尾本原名”卫大利”，原籍中国东北，据说有日本血统，是混血儿。移居日本后，改名尾本大力，注册成立“东洋株式会社”，实际上是空壳公司。

尾本找朋友田正雄合作，太公饭庄的三楼,即是尾本的办事处。两人策划，以组织成立“约友协会”的名义，接近经常在琴湖约鱼的政府办公厅大杨主任。通过大杨主任,疏通有关领导,确保签下”海岸线一号”工程协议。

为了顺利拿下项目，也需要资本运作，就将房地产商曾命达拉进来。命达以自己房地产公司的名义担保,大杨主任牵线，向银行贷款1000万元。

通过地下钱庄,汇给大杨主任在美国读书的儿子300万元，400万元作活动经费。

大杨的妻子前年在美国车祸去世，命达想将柳眉介绍给大杨。将柳眉招聘到命达房产公司，售楼部主管。为她父亲支付100万元欠款，债权人撤诉，她父亲得以回家。

银行行长受贿200万。案发后,银行行长和命达、正雄被捕。

银行行长被“喝茶”时，大杨主任闻到风声，把手机装进密封的塑料袋，扔进水库。警方定位了他的手机，以为他跳进水库寻短。最后手机从水库里打捞起来，大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通过侦查，确认他用一本化名的护照，潜逃去美国了。涉案的尾本早回日本了。

政府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已分别发出了对大杨主任和尾本的红色通缉令。

追缴赃款，其中100万元就是命达为柳眉父亲支付的欠款。被警察传唤时，柳眉认下，为了父亲偿还债务，自己主动向命达索要100万。其后就割腕寻短，被抢救过来……

也许柳眉不想董勇受牵连，就让陶莎告诉他“遭遇车祸”，让他尽快忘了她……

思念是决堤的海，董勇抱头痛哭。他的拳头在桌下攥紧，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比不上他心里的滋味。

深夜的东京街头，细雨如丝般飘落。咖啡馆的暖黄色灯光透过玻璃窗，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她抱着他，红唇的柔情滑过他的眼角、鼻尖、嘴唇……他将头埋在她的怀里，轻声说: 我爱柳眉!

云海一把推开他，“你快走！”他惊讶地坐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生气。我也爱你，但忘不了她。”

一个佩戴腰刀的大汉走进咖啡馆，径直走到董勇跟前。

“你是什么人？”大汉问道。

董勇说，“请坐！你是谁？”

云海说，他是尾本……你快走！

董勇以为她是对尾本说的，也说，你快走！

尾本眼露凶光，瞥一眼董勇，我是通缉犯，报警可以领赏的。

云海几乎是哀求，“董勇，你快走！”董勇意识到云海遇到危险，语气坚定地对尾本说，“你快走，不走我就报警了。”

愤怒已经冲昏了尾本的头脑，他挥拳朝董勇脸上打去。

董勇捂着流血的鼻子，惊恐地后退。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其他顾客纷纷侧目。

董勇还手一拳，尾本闪开，打在玻璃隔断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女人的尖叫，桌椅翻倒的巨响，在咖啡馆里回响。

董勇感到指关节传来剧痛，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玻璃割伤。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浅色地板上。

红帽子拿起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尾本举起手来，要打云海。董勇护住云海,又挨了尾本一拳。

董勇问，”为什么要打她?”

尾本说，“她是我的女人，打不叫打，叫‘管’。”

一腔热血直冲脑门，董勇拿起咖啡泼向尾本。尾本抹一抹脸，董勇一个箭步,夺下尾本的腰刀，尾本反手夺回腰刀。云海拦在尾本与董勇中间，嘴唇颤抖着想要解释什么。

尾本把云海掼倒在地。

云海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雨声渐大，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她迅速站起来，转身跑出咖啡馆，冲进雨幕，留下满室的狼藉。

云海捂着腹部,踉跄地昏倒在地……

街上警笛声不断呼啸，警灯闪烁旋转。从警车上跳下的警察，控制住了奋力挣扎的尾本。

尾本被押上警车，回头对董勇说，“云海动了胎气,救人要紧。”

警车呼啸而去，董勇抱起云海,地上一滩鲜血……雨水与血水混合交融,渲染成一片血色云海。

(2005年初稿，2025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