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

哨所的狗
这个哨所的狗多素有名气,生人到此都会产生不寒而栗的错觉。我到哨所采访时,就见到几条狗满院溜达。黑的、白的和花的,盯着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夜晚却也不叫声连天,只偶尔几声狗吠,也不算闹人,反而给寂静的荒野平添几分“色彩”。
“哨所的狗怎么会这样多?”我问哨长。
他笑了,说:“荒山野岭,有几条狗做伴不是可以活跃气氛吗?有这么一个故事:当年刚建点时,哨所的狗并不多。剿匪年月,一个大雪纷飞、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股叛匪来袭击哨所,一直摸到铁丝网前,我们的哨兵还没有发现。叛匪正要摸进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老杨,你记得那首著名的打油诗吗?”
我说:“是不是那首‘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对。”哨长接着说,叛匪万没有想到面前竟站立一条凶猛的大狗。它满身披雪,威风凛凛,看见这些没穿绿军装的人摸来,立即扑上去撕咬,狂吠不止。哨兵知有情况,急忙跑去向连长报告。不巧这哨兵是个结巴,着急时满额青筋显露,舌头打不转弯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连长跟前,一个劲地“报、报……报”,就是报告不出来。连长见状,灵机一动,想到他平时唱歌却从不结巴,便把手枪拔出往桌上一拍,吼道:“你给老子唱!”哨兵真的不结巴了,竟流畅地唱道:“报告连长,我有情况,土匪来袭击,狗在……汪汪。”连长带人一阵排枪扫过去,叛匪仓皇逃窜。雪地里留下几具尸体。
“原来狗于哨所有功呀。”我不禁惊诧于这颇具传奇性的战斗故事。
哨长继续说:“后来边境线上无啥战事,生活又太寂寞,战士们仍喜欢喂养几条狗。比如寒夜站岗,哨兵在岗棚里与狗做伴,既可以取暖,又增添了乐趣和警惕性。这些年虽无叛匪活动,但由于邻国和我们是友好邻邦,边境线上的商人、边民可以自由进出,所以情况仍很复杂。过去规定距哨所五公里都是戒严区,不许靠近。现在没有那么严格了,但也不许生人随便过来。训练出来的狗,可以帮哨兵很多忙。哨所的狗最多时有30多条。”
凛冽的边境之夜,围在热腾腾的牛粪火旁,战士们兴致很浓,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我们的狗可以追狼!”语气很是骄傲。
原来该地区曾有一大群野狼,少说也有几百只。狼群出动时嗷嗷嗥叫,声震四野。它们在草原上不时袭击游牧民的牛羊,成为一大祸害。遇到狼群围攻时,老练的牧人赶紧把牛羊拢成一个圆阵,雄性的围在外圈,犄角朝外,与狼群成对峙之势,以逸待劳,等候其他牧人相救。倘若狼群把牛羊冲散,牛羊们就会被分而食之。剿匪部队多次遇到狼群,边境上又不准随便放枪,战士们白天驱狼的办法是点火,狼见烟火就溜之大吉。夜晚只要看见周围有几十盏乃至数百盏绿莹莹的亮点晃动,全体人员立即退入帐篷固守,以待黎明到来。近几年当地政府实行奖励办法,军民合力除害,狼群已为数不多,只能化整为零活动。哨所的狗多而凶猛,平时常在草坝上溜达,专门保护牛羊,发现山上下来的狼,毫不畏惧,立即群起而攻之。我虽不曾见到狼奔狗逐的场面,但我想那一定激动人心,蔚为壮观。
说着,战士们不语了,纷纷低下头去。
后来,狼少了,边境安定了,游牧民来放牧的则多了。哨所的狗繁殖得很快,而狗的食物渐渐成了问题。自从哨所那条头狗“大黑”在荒野咬死牧民一只羊后,狗们似乎尝到甜头,也不时效法“大黑”的做法去伤害牲畜了,直到牧民幽怨地抱着被咬死的羊到哨所告状,战士们才弄清楚狗的“罪过”。
用不着做更多的思想政治工作,战士们懂得应该怎么做。20多条狗被集中“枪毙”了,第一条自然是最逗人喜爱的“大黑”。
第二天,我在哨所默数一遍狗的数目,一共还有6条。

图片[1]-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月照野葱地
人称雪域孤岛的边境线上的昆木加哨所,常年把绿色生命禁锢着。尽管各级领导千方百计地解决哨所的困难,但诸如新鲜蔬菜、水果、鲜肉的供应几乎一年无几。人体需要维生素,不吃新鲜蔬菜就断了维生素的正常来源,其后果就是指甲翻翘,头发稀疏,体质下降。
中秋节,雪山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在没有空气污染和荫翳遮掩的大气层里悬晃着。将军到哨所视察工作,并和边防战士共度中秋良宵。将军带来了月饼、苹果,更带来了温暖。如同白昼的明月下,将军雄壮浑厚的笑声和战士们稚嫩的笑声汇在一起,回响在这片被生理学家视为“生命禁区”的雪线上。“有什么话就给我说吧。”将军慈祥地望着一个个黝黑的脸庞,心疼地说。
一名老战士对将军说:将军,您今天下午到界桩跟前去察看时,一定看到在那片松软的沼泽地上,滋长着一大片野葱苗。我爱好文学,构思出一篇小说,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将军,您知道野葱地被界桩一分为二,我的故事也就从这儿开始。别小看这块不起眼的野葱地,它可是我们哨所战士的一片春天啊。野葱是一种中草药,性温味辛,有发汗散寒、消肿健胃的功能,可以治疗伤风感冒、腹部冷痛、消化不良等病。野葱加蜂蜜捣烂外敷可以接骨。平常我们来挖点儿野葱,靠它来补充人体维生素。如果能猎到几只野兔,用野葱包成鲜肉饺子,更是哨所最好的美餐了。哨所战士需要挖野葱吃,而友好的邻国边民同样也来挖野葱调剂生活。
将军听得津津有味,颔首微笑:小说开头不错,甩出第一个小包袱,打个伏笔,有吸引力。老战士呷了一口水,继续说:哨所战士去挖野葱时,和邻国的几个挖葱姑娘相遇了。少女们长得很漂亮,也不羞涩,她们大胆地揭去面纱,个个脸色如月,眸若点漆,鼻翼旁镶着黄澄澄一颗金饰,葳蕤的长睫毛里,轻轻漾起两潭春水。野葱地联结的,绝不仅仅是属于国与国之间的友谊。其中有一个娇媚的女郎,边挖野葱边唱诱人的歌儿,爱用眼睛弹奏敏感的灵犀。战士们喜欢这群天真烂漫的邻国少女,常把挖好的野葱掷过界桩,让她们装满皮口袋,然后挥手相别,恋恋不舍地目送姑娘们的倩影在夕照里远去。
从此哨所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溢满欢声笑语。哨长的思想工作少多了。有一天气温骤降,暴风雪猝然袭击了野葱地。那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差点儿被冻死在界桩旁。碰巧我们的战士去巡逻,见状急忙把她背回哨所抢救。姑娘康复了。从那以后,她再来挖野葱时,总要从溪水旁采撷一束长着细碎花朵的金蜡梅,放在界桩上,以示谢意。
嗯,你的故事优美委婉,边塞味很浓。铺垫完了,该进入高潮了吧?将军听着,若有所思。
将军,后面的故事是这样的。挖野葱以及邻国姑娘送鲜花的事被上级知道了,个别领导沉不住气了,说是谈恋爱都谈到外国去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涉外事件等,后来到哨所整顿来了。他从小车里钻出来,首先规定的就是,今后哪怕天天吃老梭镖、海带、脱水菜、粉条,也不能再去挖野葱。战士们的笑脸消失了,晴朗的天空布上一层阴云。大家闷闷不乐地围在牛粪火旁抽烟,躺在草地上睡觉,连训练、劳动都有人装肚子疼。整顿完毕,领导准备下山,然而,一夜之间大雪封山,返程受阻了。几天后,这位领导的食欲下降,一看见饭桌上的老梭镖就会呕吐不止。
他终于躺倒了,面色蜡黄。哨所的卫生员给他检查后说,您患了脱水菜过敏症。战士们吃惯了老梭镖,肠胃早已形成习惯。您吃上三五顿老梭镖还可以坚持,久了没有新鲜蔬菜补充,自然要出现这种症状。需要及时调整食物结构,补充营养。现在大雪封山,您十天八天也离不开哨所,唯一救急的办法是……去扒开积雪,挖点儿野葱根,熬点儿汤喝,或许会好一些。听到这里,那位领导猛地睁开浮肿的眼皮,张了半天口也没说出什么来……将军,我的小说故事在结尾时发生矛盾。让这位领导康复吧,就得去挖野葱,但固执而爱面子的领导却未必肯收回自己当初的规定。将军,您看是让他痊愈呢还是让他继续病倒呢?
将军听罢,喟然长叹,沉吟良久,沉郁地说道:像这样昏聩的官僚主义者,让他多受几天苦才会清醒些。小伙子,你的小说构思很好,但愿现实生活中不要出现这样的现象。你写出来吧,对很多人都会有教育意义——包括我这个西藏军区的老战士。
夜晚,寒风嗖嗖,战士们和将军挤在宽大的通铺上,倍感温暖。临别时,将军指示陪同的干部说:“战士们在条件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巡逻放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关心他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搞好一线部队的生活管理,一年后,我再到哨所来检查落实情况。”
将军走了,将军的关怀却留在哨所。宿舍的墙壁上,一根绳子系着将军带来的苹果,永远悬挂在战士们的心里。可是将军却再也不能重踏昆木加哨所来——那是4个月后,将军在踉跄地攀登通向另一个偏远哨所的羊肠山道时,那双扯着马尾的大手,猛地一阵痉挛,继而松脱了……高原恶劣的气候使他的冠心病猝发,不幸以身殉职。噩耗传来,昆木加哨所的战士手捧那只早已干瘪的苹果,在漫天飞雪中痛哭不已,声震四野。
战士们联名写了一份唁电,发往某报社。报上始终没有登。——昆木加哨所太小了。

图片[2]-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军马传奇
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拔地而起,宛如一双正待合拢的巨型手掌,突兀地凝固定格。从巨掌的指缝里,钻出一枚玲珑的马头,大口地喷吐出清澈的泉水,任其向下流去。“天河”雅鲁藏布江的上游,人们叫它马泉河。
哨所刘指导员给我备好一匹枣红色军马,陪同我采访的团宣传股陈干事怂恿我骑上去。军马的前蹄击打着草地,双目雄现前方。我们三人策马驰向马泉河谷。他俩在马上给我分别讲起
关于哨所的军马和骑手的故事——
“早些年,哨所常执行边境剿匪任务。翻山越岭,军马是部队作战的主要机动力量。当时哨所有一匹雄壮无比的大洋马。它性子暴烈,行军途中决不允许别的马进入它的视野,否则便会旋风般地追上去,又踢又咬,直到那匹马逃开为止。大洋马还是个骚货,见不得母马,要是嗅出哪匹母马发情,骑手恐怕连跳下马背都来不及,便会摊上倒霉的事。团里的侦察股刘股长,非常欣赏大洋马的灵性,决心驯服它。那次,刘股长悄悄迂回接近,蓦地抓鬃上马,人与马展开一场决斗。大洋马左盘右旋,上腾下蹿,见甩不掉骑技高超的骑手,恼羞成怒,竟发疯似的向一片断崖卷去。这是意志与胆识的拼搏较量。刘股长的嘴角抽搐着,掠过一丝轻蔑,索性回手一拍,反而催马向前方冲去。就在临近深渊的刹那间,大洋马遽然前蹄腾空,尔后来了个180°的慢镜头大转身,雄赳赳伫立草原,引颈嘶鸣。大洋马被征服了,从此与刘股长结成生死战友。”
“十多年后,哨所又分来一名骑兵排长,曾经骑在你今天骑的这匹枣红马上,身挎钢枪,率领全排在雪线上巡逻查桩。他非常渴望像前辈那样纵马驰骋。可惜他死了。你是从机关来的,一定会记得军区曾做出的决定,号召驻藏部队向献身边防建设事业的好干部鄢友同志学习。他是陆军学校的毕业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直为自己没能战死马背而病倒床榻懊悔不已。告诉你,鄢排长是被一名叫吴老兵的战士教会骑马的。老战士在外单位当驾驶员时,因偷东西受了处分,被下放到偏僻的哨所来锻炼。他瞧不起这个入伍年限短、年龄比自己小、身高只有一米六二的新排长。他教鄢排长骑马时不停地训斥:对你说身板儿稍向前倾,两腿夹紧,只能用脚尖踩在镫里,你啷个没有一点儿记性?刚才把你龟儿拖得身上瓜稀稀的心里安逸是不是?马转圈不走?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拉紧嚼口!对啦,马头起来才能目视前方不打前跌。老战士训练排长好像是给新兵上课。军马欺负胆小的人,随便耍个小花招,不是把鄢排长从马脖子上抖下来,就是从马屁股上掀下去。不知是鄢排长的犟劲感动了军马,还是吴老兵终于教了真本事,一个星期过去,枣红马灵性一通,乖乖成为新排长的坐骑。只要他一背上枪,枣红马就知道要出发,便摇头摆尾地跑来。”
“有一次刘股长在执行侦察任务时,与一群叛匪遭遇。他首先拍马跃上山坡,占领有利地形,开枪还击。在鏖战中他身中五弹跌下马背,昏迷过去。大洋马不停地用舌头舔他的脸,用嘴拱他的脖颈,见他醒来便将前腿跪下,让他伏身马背。就在叛匪嗥叫着爬上山坡的瞬间,大洋马刷地跳起,从山背钻进去,叛匪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驰出袭击圈,没入远方。三个多小时后,大汗淋漓的军马星夜奔到我军后方医院,用铁蹄踢开值班室的门,才口吐白沫躺倒。兽医从它身上取出与刘股长同样多的弹丸。几年后刘股长当上团参谋长,仍每天坚持把军马洗刷干净,清早牵着马儿溜达一会儿。即便在最艰苦的剿匪年月,他身上哪怕有一块干粮,也要和军马分吃。”
“鄢排长和吴老兵从此成为好朋友。后来吴老兵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入了党,还当上班长。鄢排长患病后相继在团卫生队、藏南某野战医院、军区总医院、成都某医院治疗,然而他平静地死去时,只能默默地躺在洁白的床榻上。他活着的时候曾带出一个先进排。巡逻、训练、施工等,骑兵排都以旋风般的速度成为全连的火车头。鄢排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直在轻声呼唤枣红马的名字。”
“在宣布刘参谋长转业的同一天,也宣布了大洋马退出现役。分别那天,人马四目相对,珠泪涟涟。”
“高原缺氧的恶劣环境像一条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人的肌体。鄢排长的病来得太突然了。你知道,边防战士把土房子叫‘干打垒’。这种房子低矮狭窄,不采光,室内寒冷,光线昏暗,逢下雪落霰,屋顶上的泥土变得松软,屋漏床湿。直到总后首长驱车到该团视察时,才对此锁上眉头。骑兵排的采石任务进展顺利,鄢排长的腹部却开始由隐隐作痛到剧烈阵痛,抡起大锤就会头昏眼花。那天他终于坚持不住,晕倒在采石场上。团首长逼他到卫生队检查,王医生摸过他的右上腹后,脸色变了……他患的是淋巴癌,已到晚期。”
斗转星移,刘股长当年在雪山草原横枪跃马的英姿和大洋马的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为哨所传统教育的话题。今天的哨所,依然离不开这些‘无言战友’。一到冬季,大雪掩埋了道路,送急件,转移重病号、巡逻查桩,都要靠军马劳作。
鄢友同志只活了22个春秋。
我骑着马,独自沿着宽阔而干涸的河床逆流直上。吴老兵是血性男儿,几年来一直感激排长的知遇之恩,听说排长在内地死去的消息泣不成声。他在河谷上用乱石垒起一座小坟,把排长的照片埋在里面,借以拜祭死者的亡魂。
恍惚中,我觉得那是一个清明节。风雪刚刚歇息。一名满脸悲怆的军人踩着没膝深的积雪,牵着枣红马来到坟前。他先用手拍起一座雪碑,在群山莽原里赢得一个小小的位置;然后伸出通红的手指,在雪碑上写着“骑兵排长鄢友烈士之墓”几个字;再放上一个用画报纸剪成的小花圈。纸钱飞舞。脱帽致哀。
“排长——”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和枣红马的嘶鸣在雪线荡开。

图片[3]-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孩子的童话
我在边防团采访,几次遇到军务股杨参谋。都是河南人,塞外闻乡音,分外亲切。
5月份那次他邀我去他屋里坐,见到他正在探亲的妻子小王和女儿。小王招呼过后,便借微弱的烛光埋头织毛线。孩子不满四岁,名字叫杨杨,她胖乎乎的脸上,呈现出充分体现雪山紫外线辐射特征的“高原红”。我比杨参谋大一岁,按乡俗,他让杨杨叫我大伯。
暗淡的光线下,我总觉得杨杨的动作不太机敏,缺少孩童天真活泼的灵性。她跑来喊我“大伯”时,我甚至认定她的目光有些“迂”。她从我身旁跑到里屋。
伴随一阵咯咯的叫声,杨杨抱出一只大红公鸡,在阴影里玩耍起来。孩子幼小的心灵应该憧憬什么,我不得而知。她的小嘴巴呢喃着,一会儿把公鸡抱在怀里像搂个娃娃,一会儿放在胯下学骑马,竟也旁若无人,专心致志。
杨参谋有些伤感地说:“她娘儿俩来边防探亲,真委屈她们了。杨杨刚来时候根本不习惯,整天闹着要回去找奶奶。边防的情况你都看见了,总不能让孩子天天去看团部后面的那棵黑柳吧!儿童正是在玩耍中长见识的时期,我们这些边防兵能给她提供些什么呢?偶尔看上一场电影,孩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半夜睡不着觉。过节时,我从牧民家里买来两只鸡,准备宰了吃。谁知才杀一只,杨杨看见了,又哭又闹地从我手中夺去另一只,搂住不放。也许是公鸡感谢杨杨的救命之恩吧,从此孩子笑,公鸡叫,家里才添了些欢乐气氛。平时除了她妈妈教她几个字外,就自己抱着鸡玩。”
小王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双泪眼。
10月份我在边防又看到小杨杨。这次我顺便带去几个苹果,她和我亲近多了。
“你叫啥名字?”我有意逗她玩。
“杨杨。”她把大公鸡放跑,边说边用铅笔把名字写在纸上。她偏过头悄悄地对我耳语:“大伯,我能认一百多个字,是妈妈教的。”
和我原来想象的正相反,她是很聪明的。
“你愿意回家吗?”
“可想啦。奶奶常给我买很多能吹的大气球,还买冰糕吃。”
孩子的生活里,又多了两个小伙伴。杨参谋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小猫,一条小狗,它们加入大公鸡的行列,与小主人形影不离。
我采访结束返回拉萨那天,赶巧杨参谋的假期批下来,一家人搭上了我乘坐的北京吉普。上车时,夫妻俩连哄带骗,才没让孩子把小鸡小狗小猫一块儿带走。路途太遥远了,带上小动物实在太不方便。一路上,小杨杨左顾右盼,透过玻璃尽兴地审视着高原特有的原始环境。过渡船,翻雪山,越草原,我们始终听到她自言自语的童音在呢喃。
车到日喀则,正值秋风送爽、落叶飒飒的季节。小车刚停在招待所院内,小杨杨便惊喜地跳出来,歪斜地扑到一排大杨树下,弯下身子,用小手呼呼啦啦地拨弄起金黄的落叶来。神情是那样幸福,动作是那样深切,完全进入了久违的属于孩子的童话世界,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夕阳的金翅膀透过树林,一环环彩蝶般的光辉斑驳陆离,缭绕在孩子身上,洒在她弯着腰用小手轻扬的金色叶片上,构成一幅至纯至美的和谐画面。
我们怎么也喊不应她。
突然,小王哇一声哭了,捂着脸跑向车内。
我们几个男人都猛地怔住了,顿时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图片[4]-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女军医的梦
20世纪80年代的采访手记。
三十多年前,当部队医院宣布驻扎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刚二十岁。
她是当年扛着背包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西藏的。现在的人们把这些人称为十八军老战士。“十八军”的概念实际上已超越了代表的部队番号的含义,上升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符号与荣誉。仍在西藏部队服役的已屈指可数。然而就在一九八七年底,我到这所全军驻地海拔最高的野战医院采访时,竟意外地遇见这位即将离藏的“十八军”老战士。
女军医两鬓染白。她告诉我,她已经办好了离休手续,明天就“下山”了。我暗自庆幸。
或许是一种很微妙复杂的原因吧,女军医的神情略带抑郁,对我要采访的那些问题,总是有意岔开话头,极力回避,并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几十年待在这里是因为工作需要;医生本来就是为病人治病的,算不上什么奉献,所干的都是分内的事,仅此而已,完全没有必要在报上给予宣传。她想了想说:“你陪我在营区转转吧。”
医院的建筑整齐划一,铁皮房子大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产物。病房的左侧有一大片林卡。白杨树拔地而起,笔直高大,白亮的躯干,在冬日灼射下,丝毫没有呈现出被寒风肃杀的景象,依旧挺精神的。它们酷似一大群身着白大褂的俊俏轩昂的女护士。我们在林中踽踽而行。脚下是早已旋落,发出嚓嚓脆响的叶子。野鸽子静卧光秃秃的枝条上,气氛极是和谐。女军医沉吟片刻,说:“给你讲这林卡的来历吧。”
“医院刚搬来那年,这里蒿草遍地,乱石成堆。对于只有野狗出没的不毛之地,我心里实在产生不出愉快的感觉。我们匆忙地架起帐篷,边防上的病号便陆续来住院了。记得第一次上夜班时,我惴惴不安地举着马灯走出帐篷,就撞见一只狐狸叽里呱啦地从我脚下窜过,吓得我连马灯都扔了。”
“后来工作基本转入正常,医院考虑修建房子。我们几个年轻人憧憬起未来,觉得生活太单调枯燥了,应该有点别的什么。那时我们也在恋爱,你别笑话,当时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难找。每顶帐篷里都住着七八个人,外面一片荒凉,也没有个遮挡的所在。50年代谈恋爱和谈工作差不多,远没有今天的年轻人开放。我心想,这里能出现一大片林卡该多好,阳光下的叶子洒满金黄,林中铺着厚实的草坪,我们可以在里面唱歌、跳舞,甚至和恋人待在某一处密匝匝的树荫里……。”
“我们开始栽树了。刨开乱石,填进泥土,小心翼翼地栽下了幼苗。你瞧,这些高大粗壮的树便是当年我们最早的劳动成果。西藏高原确实不易栽树,浇下一桶水,吱溜几下就让干涸的乱石滩吸干了。没有自来水,浇树全凭我们从前面的雅鲁藏布江去挑。肩头磨茧了,腰杆也由S形变成水桶状了。说句笑话,50年代找对象并不注重身材如何,要是今天可就糟了。第一年栽下的树苗死去三分之二,只有一小部分绽出新芽,长出绿叶。我们正处在富于幻想的青春年华,那年秋天兴高采烈,极小的林卡成为我们娱乐的“伊甸园”。风儿一吹,叶片像小风车一般旋转不停,我们翩翩起舞,忘记了一切烦恼、幽怨和疲劳。”
“次年春天,我们提心吊胆,生怕高原严寒的冬季会扼杀掉已经成活的幼苗。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担心解除了,白杨树傲风斗雪,又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其实在西藏高原上栽下的树,一旦成活,生命力是异常旺盛的。于是我们产生出这样一个心愿,一定要栽培出一大片的林卡,让它们与我们高原军人的青春同步。直至今天,营区内栽树活动仍是医院环境建设的重要内容。我们年复一年地刨坑栽树,挑水浇灌,林卡不断扩大,一味陶醉在劳动创造的甘甜之中,一度忘却了当初关于在林中谈恋爱的诺言。闲暇无聊时,只偶尔在林中散散步。“文革”开始后,人心惶恐,业务放松了,劳动锻炼成为热门话题,我们只爱埋头栽树,极少问津林卡。”
“80年代的情况则不同了。那些年年从内地军医学校分来的年轻人,叹息之余,终于发现了这大片林卡的价值。每当夏秋两季,夕阳倚射,林卡里弥漫着欢声笑语。她们怀抱吉他,甩动长发,旋转起高跟鞋,在林中草坪上不停地唱呀、跳呀,节假日时,月涌枝头尚不肯罢休,似乎她们本来就是林卡的主人翁。我们早已过了唱歌跳舞的年龄,这时候哪敢插足其中?但林卡是我们栽的,对此仍然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一个明月清风的夜晚,我怀着好奇心悄然走进林卡。”
“斑驳的月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进来,踩着酥软葳蕤的草地,令人心旷神怡,沉浸在一段久违的惬意的暖流之中,我恍觉第一次领悟到林卡的魅力所在。可当我四处张望时,顿觉面红耳赤,不合时宜,树干粗大的阴影里,几对情侣隐绰地依偎着,正在呢喃细语,有一对还在接吻呢,猛地看见我,哼出了被惊扰地声音。我的出现,似乎干扰了这静谧、恬淡的氛围……我茫然后立即清醒,这时刻的林卡是属于年轻人的,而我老了。”
“其实我的心并不老,但我不能赌这种气,否则姑娘们会笑话我呢。当年栽树,不就是为了让年轻的自己有个栖身的休闲娱乐场所吗?现在自己早到了当祖母的年龄,今非昔比了!以后我绝不再轻易到林卡里去,只远远地望着它,默默地放飞心中的联想,唤起久远的回忆。树都长大了,也说明我们在西藏几十年是值得的嘛。”
“前些天宣布我离休时,组织上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想了半天,说那就把欢送会放在林卡里开吧。姑娘们都说我的要求提得太好了。开欢送会的头天晚上,我失眠得厉害,心想要离开西藏了,明天能在自己亲手栽培的林卡里度过,一定要玩个痛快,和年轻人捉迷藏,击鼓传花,还要跳迪斯科,重温自己青春的梦幻。总之,那天晚上想了许多……”
“我至今都认为,那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连日来都是晴朗无风的天气,却从那天清晨呼呼地刮起风来,搅得天地昏浊一团。姑娘们懊恼地紧锁起眉头。我临窗眺望,禁不住珠泪涟涟。院领导把欢送会的工作都准备好了,我不能要求更改日期,再说情绪已经如此,下次未必就能调动起来。欢送会改在会议室进行。我沮丧极了,以至在欢送会上,同志们还以为我只是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西藏高原恋恋不舍呢。”
“欢送会开完后,我裹进大风里,信步走进这片林卡。我恍惚觉得世界静止了,天地明净,只顾贪婪地抚摸着蓬蓬勃勃的白杨树,就像抚摸着我的孩子们一样。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忘不掉它们了。”
我把女军医的话,全部记在采访本上。

图片[5]-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钥 匙


张主任遇到了棘手的事儿。西藏部队驻锦城办事处新盖成四幢军职干部楼。未竣工时,便有人来指指戳戳,似乎早就内定了分配方案。老将军们戎马边关几十年,自然个个劳苦功高。退休了,待遇能低吗?
房子刚装修完毕,问题便接踵而至。原因是,四幢小楼,阳八套,阴八套。
老司令的小儿子骑辆摩托车,“呼突”一声停在张主任门前,说:“张叔,下个月请您吃喜糖,爸同意我们在新楼上举行婚礼。不过,亚萍她想住一套阳面的,看您……”
老参谋长的续老伴倒是直截了当:“张主任哪,老头子的关节炎一直犯病,这锦城的鬼天气总是雾气沉沉的,可比不上拉萨的太阳暖人哟,你多关照吧。”
老政委竟亲自登门:“小张呀,我这次是被人逼上梁山哩,可我开不了那个口,一句话,你秉公办理就好。”
其他分房户不甘落后,捎话的,递条子的,都据理力争。
新房钥匙分配不下去了。有先从岗位上退休的,有军功多的,有身体不好的,还有主动让贤的,等等,无论按哪一种方案组合,都不可能尽善尽美。
张主任能不挠头吗?老伴劝他:“你不会到医院装病!”其实这不是躲得了的事。他知道,任何人陈述的理由,都不能等闲视之。他倒不是怕给小鞋穿什么的,他是怕闹腾开来,坏了老首长们的一世英名!
后来有人提出,既然不好平衡,干脆抓阄儿。张主任摇头否定了。让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抓阄儿分房子,简直是儿戏。
再难房子还是要分的。张主任召集分房小组多方征求意见后,制订出一个颇有说服力的分配方案。有人仍担心:分到阴面的老将军自己不会说什么,可他们的家眷要是闹起来才难缠啊!
张主任一沉吟,觉得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别看家眷们平时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一瞪眼,照样是“老鹰飞进林子里——鸦雀无声”。
建军节前,办事处召开座谈会,老将军们都来了。会上,张主任说:“部队过节要搞传统教育,我整天忙昏了头,过去的事情记不准确了,今天正好请老首长帮我落实些细节。”
老将军们情绪活跃起来。
张主任掏出小本,翻着说:“那年进藏路上,在风雪弥漫的雀儿山下扎营,老司令您当时以营长的名义命令,为严明纪律,宁愿冻死也不准靠近藏族老乡的房子。我记得有个生病的战士叫什么来着,在帐篷里冻僵了,您哭得好伤心哟……”
艰苦岁月很容易勾起将军们的思绪,他们顿时陷入金戈铁马的追忆中。老司令捋几下华发,低沉地说:“他叫吴福根,多好的兵啊,没病时能扛两挺机枪行军。有什么办法呢,当年藏族群众对我军还不够了解。要是把他抬到老乡屋里,何至于……唉,帐篷太单薄了,怎么能抵御零下30摄氏度的冰雪寒流呢。”
“反击战中,打克节朗战役,参谋长您率领我们打阻击,死守阵地,在地堡里一蹲就是三天三夜。怕暴露目标,又不能晒太阳,潮湿阴冷,凉风飕飕,您的腰病复发……在地堡里来回翻滚……”
“不对!”老参谋长“啪”地击响桌子,“不是腰病,是关节炎,整天爬冰卧雪,风雨行军,巡逻潜伏,西藏兵有几个没患上高山病?说我打滚,笑话,打滚还算万马军中的‘铁杆李’吗?我当时疼得厉害时,直骂娘,骂鬼子兵,骂骂就好些嘛。”
张主任抱歉似的点点头,又说:“10年前总后张部长来西藏巡视边防,老政委,是您亲自陪同吧,录像送到北京后,军委的老帅们是怎么说的?”
“老帅们从录像上看到一排排叫作‘干打垒’的土房子,渐渐锁紧眉头,泪洒衣襟。这种房子低矮狭窄,不采光,逢下雪落雨,屋顶上的泥土变得松软,战士们只好用雨布遮挡漏水。老帅们说,解放都几十年了,没想到西藏边防战士还住在这样简陋的营房里,怎么体现祖国尊严、体现军队现代化建设?怎么让官兵们安心服役、驻守边关?因此拨下巨款,重建了边防一线的营房……我说小张,你就别绕弯子了!”
老政委一提醒,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大彻大悟,表情很是复杂。
老司令叹口气,目光审视一番昔日的老部下老战友们,站起来缓慢地说:“这堂课上得好哇。这些年官当大了,条件好了,开会做报告,总是给别人讲传统。老伙计们,我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在自己家里也讲讲哪?”说着,他抬起头来,像当年布置作战会议那样,朗声问:“张乾同志,你们的分房方案进展如何?”
张主任“啪”地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分房方案制订完毕,请您指示。”
老司令还礼:“分钥匙吧!”

图片[6]-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2)-华闻时空


注:图片摘自网络。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作者简介:杨晓敏,豫北获嘉人,曾在西藏部队服役14年。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华厦小小说研究院院长。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50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您留下宝贵的见解!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