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1]-军旅生涯的鲜活印记-华闻时空](https://hwsk.oss-cn-shanghai.aliyuncs.com/2025/12/image-137.png?x-oss-process=image/auto-orient,1/quality,q_90/format,webp)
——陶纯小小说简论
杨晓敏
陶纯是著名军旅作家,小小说作品数量不多,但《痕》《美妙瞬间》两度获《小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作品奖,多次入选各类选本,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军旅小小说主题深沉,艺术手法凝练克制,常以历史为背景,却不止步于宏大叙事。作品中人物个性鲜明,命运轨迹清晰,结构独具匠心,文字间流淌着温暖而有力的艺术感染力。
《痕》构思精到,叙事沉稳而含张力,语言极富表现力,是一篇技法成熟的作品。隐喻、象征、反衬、伏笔与双关等手法运用自如,如手术刀般剖开现实表层,探入人性的复杂肌理。故事严格限制在刘汉泰的视角,读者只能透过他的眼睛去看老马,借他的内心波动感受冲击,这种处理增强了阅读的沉浸与张力。
英雄迟暮的老刑警与刑满释放的黑道惯犯,在街心花园偶然重逢——这一设定本身充满戏剧张力。目光、对话与动作之间,展开一场无声的较量。刘汉泰出狱后经商致富,心底却仍埋着对老马的嫉恨。二十年后重逢,看见老马衰老的模样,他竟感到一种异样的快意:“估计老马也就是60岁出头,但看上去却要苍老得多。老马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刘汉泰以腿上的伤疤挑衅,对方竟以伤疤回应。这场没有刀枪的对峙,成了疤痕与疤痕的无声交锋。
作者将老马出生入死的警涯生涯,含蓄地镌刻于他身上十余处形状各异的伤疤中;昔日的仇怨,也在这些疤痕面前悄然消解。“痕”既是身体的印记,也是心理与记忆的刻痕。老马的十一道伤疤象征其职业牺牲;刘汉泰腿上的枪伤,则是法律留下的永久标记。耐人寻味的是,老马已记不清具体案件,身体却忠实保存了一切。
全文语调冷峻,几近白描,极少直抒情感,而是依托动作、外貌与环境来传递信息。真实的细节赋予文本鲜明的写实感:“落满灰尘的大理石雕塑”“蹬三轮车卖海产品”“老头衫”“老式风箱般的呼吸声”……这些元素共同构筑了一个可信的、充满烟火气的当下环境,与二十年前的纷乱时空形成对照,让主题深植于现实土壤。
老马犹如一座沉默的冰山,厚重的过往与深邃的内心,仅通过伤疤与片语显露一角,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当年抓捕时,老马枪下留人;如今疤痕对峙,却在刘汉泰心上划下更深的一痕。或许正是这一痕,唤醒了他人性复苏的可能。结尾那一记扣扳机的手势极具力量,暗示正义的威慑足以穿越时间。这微小的动作超越了真实暴力,成为精神审判与心理威慑的象征,完成了对刘汉泰灵魂的“最后一击”。
结尾尤其精到,不落俗套:老马咕哝道,“要是每次我枪口再往上抬半寸,很多人脑壳就碎了,你也是。”说罢闭目抬手,食指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夕阳余晖中,刘汉泰顿感眩晕,“仿佛他的脑壳真的被老马击碎了”。寥寥数语,力抵千钧,也将老刑警的形象深深刻入读者心中——壮年时除暴安良、无畏艰险;暮年时外观形销骨立,内心的警魂却从未褪色。
《美妙瞬间》在结构上堪称“相对论”,字里行间渗着岁月的苍凉,犹如一次精神上的穿越。作者将宏大的战争历史全然溶解于一名普通士兵的个人体验之中。解放战争时期,沂蒙地区一座无名山上曾爆发惨烈血战,一个营为掩护主力撤退誓死坚守,最终全员牺牲。这场战役如同这座山一样,虽真实存在,却几乎湮没于历史文本。
主人公的登山过程被赋予追寻与叩问的仪式感。颇具黑色幽默的是,当年一名叫赵铭的俘虏因未敢跳崖而幸存,如今依然健在,仿佛在岁月长河中默默等待后来者,以“另类”亲历者的身份见证这段不应被遗忘的历史。士兵为这段被遗忘的往事着迷,不顾禁令攀至山顶,渴望寻得战争遗物。然而山顶空无一物,时光早已抹去所有物理痕迹。在极度失望中,他走向当年战士们纵身跃下的悬崖,由此进入历史现场,体验牺牲者最后的“美妙瞬间”。
面对空旷寂寥的山峦,新兵睁大双眼,“试图寻找旧战场的遗痕,乞求发现一点儿什么,哪怕是一顶钢盔,一根白骨;哪怕是一块弹片,一粒弹头。这些遗物都有一个故事,一段遥远的往事。”结果却令人怅然——什么也没有。夜幕降临,他闭目凝神,仿佛穿越回那一刻,自己成为最后一名战士,在跃下悬崖的瞬间,感受到一种超越恐惧的自由与永恒。当他猛然睁眼回到现实,汗水已浸透衣衫,对历史与牺牲获得了全新而震撼的个人体悟。悬崖不仅是地理的边缘,更是生死的边界、精神飞跃的跳板;这一跃,也完成了从旁观者到亲历者的身份转换。
那些战死或最终跳崖的官兵,在枪林弹雨中慨然赴死,以生命践行天职,让瞬间绽放光华,使时间凝固为永恒。作者借助这场“穿越”,重新还原了那个悲壮落幕的过程。这一情节转折虽出乎许多读者的预料,却合情合理,直指小说“美妙瞬间”的主题,并实现题旨的升华。英雄纵身一跃的刹那,在畏死者眼中是悲惨与恐怖,于英雄自身却是灵魂与人性的飞升。作家的爱憎褒贬,尽在其中,不言自明。
这篇小小说语言优美、蕴含深厚,营造出孤寂、苍茫而崇高的美学意境。作者隐去了全营无人生还的激战过程,也不渲染战争的起因,只悄然追问:“为什么极少有人提起这座无名山?人们一谈过去,就说孟良崮如何,垛庄如何——人们实实在在是把它忘了。”这一追问不仅构成对历史书写的反诘,也浸染着深切的人文关怀。历史由大小事件与各样人物共同织就,每一事、每一人皆以其本真面目鲜活存在。何必慨叹“风过不留痕”?那些曾经存在的“美妙瞬间”,终将在流逝的时光中化为不可磨灭的烙印。《美妙瞬间》像一次深潜,带领读者沉入记忆的深海,打捞起那些被时间冲刷却依然闪耀的精神光斑。
《听女兵杨玲讲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回忆录式的叙述,带有散文般舒展的抒情气息。最突出的手法是“故事套故事”——外层是采访时的相遇,内层是杨玲口中那个关于生命奇迹的抢救经历。杨玲性格开朗胆大,爱讲故事,其中最为动人的是:她值夜班时,面对一名已被宣布死亡的17岁小战士,在守候中无意轻唱,竟察觉战士仍有微弱生命迹象,并及时施救使其暂时生还。多年过去,“我”与杨玲失去联络,但她的形象与那个被歌声唤醒的生命瞬间,始终存留在记忆深处。
这种嵌套结构不仅增强了叙述的真实感,更借助杨玲这位“讲故事的人”,塑造出一个立体而鲜活的形象。她的胆大与细腻形成微妙反差。作品以细节强化人物特质:徒手扔蛇、参观殡仪馆,尤其是在冰冷肃穆的手术室里,于死亡的静默中,那一段“歌声唤醒生命”的意象格外温情动人。歌声代表了一种无目的、纯然属于人的生命气息与情感流露,虽非有意为之的抢救,却产生了比医疗技术更神奇的力量。这些描写让她从一个模糊的集体印象中轻盈跃出,成为一个独特而饱满的生命个体。在粗粝的军旅背景之上,小说勾勒出一位散发几分“神性”光芒的女兵侧影。
本篇宛如一幅笔触灵动的水彩画,而结尾处小战士最终死于车祸的补叙,以及杨玲那句略带惋惜的“如果我在场”的低语,又将命运的无常与个体的无力轻轻点染出来。最终,杨玲本人也如她所讲述的故事一般,悄然隐没于时间之雨,只留下一抹“微笑的姿容”。
《平淡的牺牲》开篇以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为枢纽,连接起青春的豪情与中年的殇逝。照片上七张意气风发的笑脸,与现实里一人已化轻烟的事实,构成触目惊心的对照。当牺牲褪去战火与鲜血的悲壮外衣,如一场意外事故般平淡发生时,其价值是否便随之消散?战争中的牺牲因有明确的敌对目标和集体英雄主义的叙事,易于被铭记、被赋予意义;而和平时期的牺牲,却常混杂于寻常事故的统计数字中,如一缕青烟飘散,迅速被日常生活的和风丽日所稀释。
同学的骤然离世,击碎了年少时对军旅生活的浪漫想象——牺牲的可能无处不在,与是否身处战场无关。文章结尾,“把他夹在影集的最深处,仿佛放在了心坎上”,将青春的合影与战友牺牲后的心境并置,成为一种沉默而郑重的纪念。这正像是为那些“平淡的牺牲”所撰写的、无声却有力的碑文——有些牺牲虽未铭刻于石碑,却理应镌刻在民族的精神记忆之中。
与前述作品不同,《第一支笔》以反讽的笔调,透过“第一支笔”韩平川的命运轨迹,揭示才华在特定系统内的工具化及其对个体的反噬,呈现了人才成长中的某种悖论。部队宣传干事韩平川擅长撰写各类材料,其经验总结尤为上级青睐。然而尽管才华出众,他因种种缘由长期未得提拔,始终停留在干事岗位。后来他患上一种怪病,一提笔写材料便生理不适,最终无法继续写作。短暂调任未果后,他选择转业,并出乎意料地婉拒宣传部门的邀请,主动前往林业局担任一名普通办事员。
作者以冷静的白描笔法展现其中的悲剧性:表面写韩平川的才华如何受到重用,实则揭示某些系统对个体的无声消耗。提笔即呕的反应、泼水晾裤的日常、首长念出括号内容的场景,既凸显他对文字的痴迷与对生活的疏离,也尖锐讽刺了形式主义之风。他选择不去宣传部而进入林业局,是一场意味深长的自我放逐,是拒绝再度成为“笔杆子”的沉默抗争,甘愿归于彻底的平凡。这条跌落的人生曲线,映照出个体的渺小与无奈。旁人那句“可惜了”,看似叹惋才华的埋没,而小说更深层的叩问在于:一个将人高度工具化的系统,是否也在不可逆转地损耗其最宝贵的活力与创造力?
陶纯的军旅小小说,散发出成熟的艺术韵味,承载着对军旅生活乃至社会现实的严肃思索。那种隐含的质疑姿态乃至批判精神,流淌在字里行间;它在融入对军旅生涯的珍视与热爱的同时,亦体现出一位军旅作家应有的清醒与担当。这些作品虽题材各异、手法不同,却共同勾勒出军人群体中那些鲜活的个体面貌与深沉的精神世界——在宏大叙事之外,还有无数细微的悲欢、无声的牺牲、个人的抉择,它们同样值得被书写、被铭记,并在时间中沉淀为不可磨灭的文学印记。
作者简介:杨晓敏,豫北获嘉人,当代作家、评论家、编辑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河南省作协原副主席,华夏小小说研究院院长。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附:陶纯小小说五篇
痕
那是一座面积不大的街心花园,栽种着一些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草,园子中间矗立着一尊落满了灰尘的大理石雕塑,是一个手擎和平鸽的女人,有几张石凳散置在树下和甬道边。
20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个街心花园。刘汉泰清清楚楚地记得,20年前,这里是一片杂乱的居民区,道路狭窄,污水四溢,路灯很少有亮的时候。20年后,这里却大变样了,周围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宽阔的道路中间,这座绿意盎然的街心花园十分醒目。
刘汉泰每天都路过这里。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他常常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久久枯坐在一张石凳上闭目养神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刑警老马。
20年前,刘汉泰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物,他既偷且抢,屡屡得手,本地好几桩有名的案子都与他有关。相当长的时间里,公安局拿他毫无办法。即便是黑道中人十分惧怕的刑警老马,也是奈何他不得,他像一条狡猾的章鱼那样,数次从老马的枪口下滑脱。
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老马手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席卷了一家小商店,快速逃离,逃到这片杂乱无章的地方来。他正陶醉于又一次得手的喜悦中时,老马却从一条小巷子斜刺里杀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说不好,扭头就跑。老马比他跑得还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他。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见没有退路,他凶相毕露,突然掏出腰间的牛耳尖刀,猛地刺向老马。老马闷哑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没有逃脱——在他跑出几米远时,老马手中的枪响了,他觉得左腿一软,瘫在地上。
后来,他被判处死缓,由于他在狱中表现尚可,死神才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
春天里,他服刑期满,每天蹬着三轮车,到这座街心花园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集贸市场摆摊卖海产品。挣了些钱后,就在市场边租了两间房,开了个海产品公司,专门倒腾海货,生意居然很红火。因此,他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既然不担风险又能挣到票子,也就用不着再去偷再去抢了。
秋末的一个傍晚,他打的离开公司回家。由于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狠狠赚了一家伙,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路过那座黄叶飘舞的街心花园时,他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大声吩咐司机停车。
对于这位曾经给过他致命一击的刑警老马,刘汉泰是不会忘记的。时至今日,他左腿上的那个枪眼还赫然在目,并且走起路来仍一跛一跛的,老马留给他的纪念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老马微眯着眼,枯坐在离大理石像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双手撑着一根拐杖。园子里除了几个刚放学归来在此玩耍的孩子外,没有别的人。
刘汉泰估计老马也就是60岁出头,但看上去却要苍老得多。老马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站在五米之外的刘汉泰听得清清楚楚。没出来时,刘汉泰常常听到那些栽在老马手下的弟兄扬言,出狱后要找老马算账。他也曾有过这种隐秘的念头。但现在,刘汉泰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现在,他刘汉泰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而老马,那个身手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黑道中人畏之如虎的刑警老马,已经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刘汉泰开心极了。
刘汉泰以为老马睡着了,仔细看时,却发现老马微眯着的眼睛里,依然有光线漏出,在他身上萦绕。他的笑容随即凝固在嘴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汉泰问,你……你还认识我吗?
老马一动不动,喘着粗气说,很多人像你这样问我。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刘汉泰挽起裤脚,露出左腿上那个醒目的疤痕。老马摇摇头,说腿上吃过我枪子儿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刘汉泰报出家门,老马眼睛一亮,表示想起来了。然后,他松开拐杖,掀起老头衫,指着左肺部的一条刀疤说,这是你给我留下的,再往这儿偏一点点,我就没命了。刘汉泰愣怔着,他看到老马身上有许多疤痕,各种形状的疤痕。老马又说,你那个疤不算啥,我身上有11处,不信,你过来数数。
刘汉泰只觉得眼花缭乱。他听到老马又咕哝道,要是每次我枪口再往上抬半寸,很多人脑壳就碎了,你也是。老马闭上眼睛,边说边抬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勾扳机的动作。
在夕阳的余晖里,刘汉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他的脑壳真的被老马击碎了。
痕
那是一座面积不大的街心花园,栽种着一些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草,园子中间矗立着一尊落满了灰尘的大理石雕塑,是一个手擎和平鸽的女人,有几张石凳散置在树下和甬道边。
20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个街心花园。刘汉泰清清楚楚地记得,20年前,这里是一片杂乱的居民区,道路狭窄,污水四溢,路灯很少有亮的时候。20年后,这里却大变样了,周围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宽阔的道路中间,这座绿意盎然的街心花园十分醒目。
刘汉泰每天都路过这里。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他常常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久久枯坐在一张石凳上闭目养神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刑警老马。
20年前,刘汉泰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物,他既偷且抢,屡屡得手,本地好几桩有名的案子都与他有关。相当长的时间里,公安局拿他毫无办法。即便是黑道中人十分惧怕的刑警老马,也是奈何他不得,他像一条狡猾的章鱼那样,数次从老马的枪口下滑脱。
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老马手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席卷了一家小商店,快速逃离,逃到这片杂乱无章的地方来。他正陶醉于又一次得手的喜悦中时,老马却从一条小巷子斜刺里杀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说不好,扭头就跑。老马比他跑得还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他。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见没有退路,他凶相毕露,突然掏出腰间的牛耳尖刀,猛地刺向老马。老马闷哑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没有逃脱——在他跑出几米远时,老马手中的枪响了,他觉得左腿一软,瘫在地上。
后来,他被判处死缓,由于他在狱中表现尚可,死神才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
春天里,他服刑期满,每天蹬着三轮车,到这座街心花园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集贸市场摆摊卖海产品。挣了些钱后,就在市场边租了两间房,开了个海产品公司,专门倒腾海货,生意居然很红火。因此,他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既然不担风险又能挣到票子,也就用不着再去偷再去抢了。
秋末的一个傍晚,他打的离开公司回家。由于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狠狠赚了一家伙,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路过那座黄叶飘舞的街心花园时,他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大声吩咐司机停车。
对于这位曾经给过他致命一击的刑警老马,刘汉泰是不会忘记的。时至今日,他左腿上的那个枪眼还赫然在目,并且走起路来仍一跛一跛的,老马留给他的纪念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老马微眯着眼,枯坐在离大理石像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双手撑着一根拐杖。园子里除了几个刚放学归来在此玩耍的孩子外,没有别的人。
刘汉泰估计老马也就是60岁出头,但看上去却要苍老得多。老马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站在五米之外的刘汉泰听得清清楚楚。没出来时,刘汉泰常常听到那些栽在老马手下的弟兄扬言,出狱后要找老马算账。他也曾有过这种隐秘的念头。但现在,刘汉泰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现在,他刘汉泰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而老马,那个身手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黑道中人畏之如虎的刑警老马,已经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刘汉泰开心极了。
刘汉泰以为老马睡着了,仔细看时,却发现老马微眯着的眼睛里,依然有光线漏出,在他身上萦绕。他的笑容随即凝固在嘴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汉泰问,你……你还认识我吗?
老马一动不动,喘着粗气说,很多人像你这样问我。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刘汉泰挽起裤脚,露出左腿上那个醒目的疤痕。老马摇摇头,说腿上吃过我枪子儿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刘汉泰报出家门,老马眼睛一亮,表示想起来了。然后,他松开拐杖,掀起老头衫,指着左肺部的一条刀疤说,这是你给我留下的,再往这儿偏一点点,我就没命了。刘汉泰愣怔着,他看到老马身上有许多疤痕,各种形状的疤痕。老马又说,你那个疤不算啥,我身上有11处,不信,你过来数数。
刘汉泰只觉得眼花缭乱。他听到老马又咕哝道,要是每次我枪口再往上抬半寸,很多人脑壳就碎了,你也是。老马闭上眼睛,边说边抬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勾扳机的动作。
在夕阳的余晖里,刘汉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他的脑壳真的被老马击碎了。
美妙瞬间
傍晚时分,他爬上了那座山。
他在登上山顶之后,没有急着打量山上的景物,而是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抬起袖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回头望,望向自己上山的道路——其实根本就没有道路,这座山很高,孤零零的,缺少树木,不长花草,平时极少有人上来。
正是太阳将落未落之际,这座蛮荒时代的山连同山上那个枯树桩似的人儿被涂抹上一层血样的色彩。远处的营院小得几乎看不见。平日里总感到藏在沂蒙深处的这座营院挺大,从高处往下看,才发现它小得仿佛不存在。
这时,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缓缓地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来回扫视。他看到山顶面积也就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怪石嶙峋,石缝里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杂草。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音。
对这座无名山感兴趣是在他当兵第二年,有一天,他意外地得到一本当地政府印发的小册子,小册子早已发黄,一股霉味,但上面记载的一段文字却吸住了他的眼睛。小册子上说,解放战争初期,白庙南面五里远的一座无名山曾经发生过一场血战——1947年,国民党军重点进攻山东,为了掩护主力部队撤退,某纵队留下一个营,在山上扼守。傍黑时他们和敌人接火,一直打到第二天午后,最后全营无一生还……后来就有了孟良崮战役。
在沂蒙地区,打过很多大仗、恶仗,像这样的小仗自然显得很不起眼。于是他才明白,为什么极少有人提起这座无名山,人们一谈过去,就说孟良崮如何,垛庄如何,人们实实在在是把它忘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望着这座山发呆,默默地想些心事。他问连里的老兵,有谁上过山,人家都摇头。他便想,无论如何得上去一次,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部队严格限制兵们爬山,原因是若干年前,有人爬山游玩时摔死摔伤,上头为此进行了严厉的通报批评,部队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
他小心翼翼地在乱石间走动,身边仿佛响起狂风般的厮杀声,不由激动得浑身燥热,满面潮红,手脚有些僵硬……
一次,他看到一个歇了顶的老头也在望着这座山发呆,觉得蹊跷,就问他,老人家,你在干什么。老人姓赵,叫赵铭,是白庙村的菜农。赵老头嘿嘿笑着说,没啥,没啥。他说,听说这山上死过好多人。赵老头说,是的是的,血把山都染红了。时间久了,他和赵老头交上了朋友,赵老头才神秘地告诉他,自己曾经是坚守在这座山上的人之一。
不是都死光了吗?他大为不解。
赵老头说,敌人冲上来时,还剩下两个活人。两人一商量,跳崖吧。那一个一闭眼睛跳下去了,这一个害怕了,没敢跳,他做了俘虏……
如此说来,赵老头是当时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对于这一重大发现,他惊喜不已。
赵老头说,40年来,我不敢再爬这山,如今老啦,想爬也爬不上去了……
他想,我爬,无论如何我得爬上去看看。
现在,他就在这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山顶上徘徊,晚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衫,他像一个孤独的稻草人,又像一个进不了天堂之门的游魂。他睁大眼睛,试图寻找旧战场的遗痕,乞求发现一点儿什么,哪怕是一顶钢盔,一根白骨;哪怕是一块弹片,一粒弹头。这些遗物都有一个故事,一段遥远的往事。
然而没有,什么也见不到。他寻遍了山顶的每一个地方,手在石缝间抠摸,甚至掀倒了几块风化了的石头,依然是徒劳。
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40年的变化能够消除一页历史吗?一营之众,三百多号人,加上被击毙的成百上千的敌人,从这儿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像被风刮走的沙子一样,未留下一点儿痕迹!
他失望地摇摇头。他想,也许这就叫岁月。
太阳坠入了地平线,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山下的景物变得模糊了。他坐在一块巨石上,喟然良久。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现实和想象总有无法跨越的距离,这是一句很古老的语言。
后来,他站起身,拍打拍打冰冷而麻木的屁股,踱到山顶最陡峭的地方。这自然就是赵老头讲过的悬崖了。站在崖边,他不由得浑身战栗,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闭上眼睛……这时候,他隐约看到面前尸横遍野,火光冲天,血流如雨,刺鼻的气味令人窒息。死光了,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和新兵赵铭,那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敌人嗷嗷叫着冲过来。他对赵铭说,咱跳崖吧。赵铭的小脸焦黄焦黄,犹如一张破旧的黄表纸——赵铭愣怔着点点头。他大叫一声,率先跳下悬崖,耳边呼呼生风,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倒流,畅快无比。身体获得了某种自由,宛若鱼儿在水中遨游,苦难和死亡统统离他而去,瞬间的美妙征服了他,时间由此而永恒……
就在这时,他剧烈地震颤一下,猛然睁开眼,汗水霎时濡湿了衣衫。抬头看,夜幕罩下来,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
听女兵杨玲讲故事
我22岁那年,在北京的一家部队报社实习时,领导派我到驻湖北的一支工程兵部队采访一位典型。这位典型入伍13年,15次立功,得了食道癌,已到晚期,事迹很感人。到达目的地后,才知前来采访的记者有十几人之多。杨玲那时是该部队卫生队的一名护士,23岁,普通话说得好,被抽去参加了那位典型人物的事迹报告团。我们在湖北待了半个多月,跟随报告团辗转采访,便和杨玲混熟了。
她高高的个头,皮肤白皙,长睫毛,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鼻峰略略上翘,嘴唇是薄而红润的那种,这副相貌看上去很天真,永远带着微笑。她在大礼堂里做报告时,讲到动情处,忍不住流泪,她哭泣时的样子我觉得也像在笑。我们了解到她父母都曾是军人,在内蒙古、吉林、青海、河北、山西等地的军营干过,她从小就跟着他们到处流浪,一直到她也成为一名军人,继续跟着这支工程兵部队四海为家。她给我们最初的印象是胆子奇大。
一天晚饭后,我们一行在山间的小路上散步,突然从草丛里钻出一条大花蛇,众人骇然。这时只见她没事似的走上前,拎起蛇的尾巴甩手把它扔到了十几米开外,她的这个举动令我们更加惊骇。又有一天,我们到达一个新驻地,马路对面就是殡仪馆,送葬的队伍不断出现,隔一阵儿大烟囱里就轰轰地往外冒一阵黑烟,大家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她却长时间站在朝外的廊沿下张望,并且说,人呢,早晚都要变成一股烟。她还说服我们跟着她进殡仪馆参观了一回,弄得我夜里老是做噩梦。
杨玲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是特爱讲故事,而且讲起来声情并茂,再没趣的事情到了她嘴里,经她一渲染,马上就变得兴味盎然。一路上她给大伙讲了数不清的故事,十几年之后的今天,我大多已经忘记,但有一个故事却言犹在耳——
她所在的这支工程兵部队当时在鄂西的大山里施工,开山放炮修筑国防工事,把很多山都掏空了,塌方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某一天晚上,轮到她值夜班,又有一个被石块砸伤的士兵被慌里慌张推进了手术室。这个不幸的小战士只有17岁,浑身是血,医生们使尽一切办法,仍然未能留住他年轻的生命。混乱过后,人们都走开了,杨玲自动留下来等看守太平间的老头来收尸。
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她居然出奇地平静,不知怎么回事,她特别想唱歌,于是她清清喉咙,唱了一支《红绒花》,又唱了一支《军港之夜》,等到她接着唱《九九艳阳天》时,隐约听到手术台上的尸体轻轻哼了一声。她愣一下,猛地跳起来,抓过氧气管就塞进了他的鼻孔,然后跑到走廊里喊叫医生,结果那个小战士又给救活了。伤好之后,他复员回到了枣阳,前些日子听说他又遭了车祸,这回却没能救过来。她说,抢救他时如果她在场,他可能还死不了……听完这个故事,我们都沉默不语。
半月之后,我们这些来自北京和武汉的记者各奔东西,杨玲不期患了重感冒,小脸烧得通红,但她执意一趟趟去车站给所有人送行。她说,这一分手,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还是送送吧。送我那天下着小雨,在进站口和她握别时我见她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但微笑始终挂在她脸上,她这副微笑的姿容便永远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也许真的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转眼28年过去,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平淡的牺牲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翻阅整理过去的一些旧照片时,突然被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所吸引。这张照片十九年前摄于长春的一所军事院校,照片上我们七个同学身着老式毛领军大衣,头戴皮帽,身后是皑皑白雪覆盖的俄式楼房、道路和塔松。记忆中这是我最早的几幅照片之一,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乡下求学,填饱肚子都很勉强,照相自然是件奢侈的事。而现在,吸引住我目光的不是那时的我,尽管照片上的我意气风发,青春逼人,与如今的我不可同日而语--此刻,让我的目光变得凝重的,是居于中间位置的那个人,因为他已经于八年前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八年前,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进修,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朋友从济南打来的长途电话。朋友一惊一乍地告诉我,我在西郊机场工作的一位老同学刚刚因飞机失事而遇难。听此噩耗,我犹如遭了雷击,半天缓不过劲来。放下电话,心里钝钝地痛,总感觉时光仿佛凝固了,一夜无眠,感慨万千。
当时这个突发性的事件使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十多年前,我和他同在鲁西北的一所乡村中学就读。那时我默默无闻,他却十分引人注目。他不仅学习好,更主要的是他长相特别--个头不高,胖乎乎的一张笑脸,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所以你能从人群里一眼挑出他来。他喜欢开玩笑,人也没脾气,因此就连比较内向的我也愿意与他交往。
一九八〇年,我们一同参加高考,填志愿时,我和他还有另外五个同学决定报考军校。说实在的,我们的决定曾遭到一些人的不解,主要原因是那场中越边境之战刚结束不久,硝烟尚未散尽,此时当兵扛枪自然被视为畏途。但我们哥七个铁了心要穿军装,而且天遂人愿,我们都很顺利地被录取了。一所乡村中学一下子出了七名空军军校生,当时曾小小地轰动了一阵子。在我们离家几年之后,我听说新来的学生还有人能叫出我们的名字。
读军校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后,我到胶东的一座军用机场当无线电师,他则到济南西郊机场干空中机械师。他这个活儿和我们不同,我们维护的是战斗机,工作全在地面上进行,他维护运输机,需要跟机行动。因此,我干了好几年空军,居然没有坐过飞机,而他呢,大半个中国都飞遍了。在我调到济南之前,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不断地听其他同学讲,他进步挺快,还立了功什么的。
那一天上午,他负责维护的运输机起飞不久就失事了,一同遇难的还有数名战友。他是我熟知的同学里第一个谢世的,所以我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回想当初,我们报考军校,灵魂深处肯定隐含着沙场报国的愿望和豪气,那时我们年轻气盛,总想着能够成为炮火硝烟中的英雄。但十年磨一剑,我们变成了比较成熟的军人,却一直没有机会演绎壮烈的生与死。而且由于和平的年代已经很长久,它不可避免地磨蚀掉了军人的一些意志。如今,我常常想,军人和老百姓,除了装束不同外,还有哪些区别呢?
可现在,他平平淡淡的牺牲又给我提供了思索的契机。战争中感天动地的死能够成为历史的注脚,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和平时期的军人偶尔有之的牺牲也许会像一缕青烟,很快消散。但正因为如此,这种牺牲更会让你感叹。在和风丽日、鲜花笑脸和各种享乐面前,所有的牺牲都是弥足珍贵的,我们同样不应忘却。
我同他喝着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八年来,我从没去过他牺牲的地方或是他的坟墓前探望他,因为我不想惊动他。就让他静静地歇息吧。而我们面前的路还有很长。除了我和他之外,其余的五名同学至今仍天各一方,生活在各自的军营里,大家鲜有见面的机会,友情只能在回忆中重温。老照片上,我们七名同学都露出纯真的笑脸,而今这种笑意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消失。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永远地消失,而又永远地在心中复活……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照片,把它夹在影集的最深处,仿佛放在了心坎上。
第一支笔
韩平川十六岁入伍,二十岁提干当排长,二十三岁调师政治部宣传科当干事时,已经崭露头角了。
他写一手好字,更写一手好文章,确切地说,是写一手好材料。大约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就确立了全师第一支笔的地位,而且一直到他十年后离开部队,其他的笔杆子们都未曾撼动他。
他实在是具有这方面的天才,而且肯钻研。刚调到师机关时,人们常见他大中午的,也不休息,坐在楼门口的树荫下研究上级转发的、他认为写得精彩的各类材料,裤子湿淋淋的--他这人最烦洗衣服,裤子脏得无法再穿时,他就到水房里往下身泼盆水,胡乱涂抹几下肥皂,然后冲干净,再然后坐到楼门口边研究材料边晾晒裤子。这也可以称得上他的一绝。
写各种文字材料是机关政工干部的一项重要工作,像经验总结、报告、请示、通知、通报、首长讲话等等,五花八门,而报给上级的经验材料最难写,因为有个能否转发的问题,转发了就等于得到了上级承认,就是成绩,因此领导们非常看重这个。我们主任常说,工作干好了,通过什么途径让上级知道?一是新闻报道,二是经验材料,有了这两个宝贝,我们的工作就能够锦上添花,勇往直前。每年搞年终总结时,哪个科被上级转发了多少份材料,总部、军区、军里各占多少比例,便成为衡量这个科工作好坏的重要标准之一。
我调到宣传科时,韩平川早已闻名全师了。我发现他简直成了一架写作机器,始终处于良好状态,很一般的事情到了他手上,都能变出花样来,观点新,见解深刻,内容充实,很有转发价值。他每年被上级转发的材料多则二三十篇,少则也有十几篇。那些年里,我们师多次被评为先进单位,韩平川起的作用不容低估。搞得其他师的领导都眼红了,说,你们不就靠一个韩平川嘛。
科长让韩平川带带我,将来好接他的班。起初我的脑子不开窍,太认死理,写出的材料领导不满意,认为高度不够,缺乏指导意义,上级不可能转发。拿给韩平川看,他如此这般地点化一番。我说,事情本来就一般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往高了拔,怕不合适。他诡谲地一笑,说不能太认真的,干我们这一行,就得巧妇能做无米之炊。时间一久,我也就习以为常了,水平果然大有提高。
来机关后,我发现很多事情极有意思。比如某某领导的讲话稿明明是韩平川写的,领导甚至一个字都不改,就上台讲了。领导讲完后,各单位照例组织学习讨论。轮到韩平川发言时,他仍然要像其他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说这个讲话如何如何深刻,领导讲得如何如何好,我要认真学习之类。有人就说,老韩,其实你是这个材料的作者,领导只是个播音员,你认真学习自己的作品,没必要吧?韩平川摆摆手说,我把稿子往领导那儿一交,它就不属于我而属于领导了,我当然要认真学习嘛。
据说,现在的军政委在我们师当政委时,曾有意选韩平川做女婿。他老伴却不同意,说摇笔杆的,容易惹祸,惹了祸女儿跟着倒霉,划不来。“文革”时政委曾因为一篇文章惹下麻烦,差点给开回老家种地,老伴记忆犹新,不敢造次。政委说,他写的都是官样文章,唱赞歌,说好话,又不是文艺作品,不会惹事的,况且时代也不同了嘛。无奈老伴就是不同意,只得作罢。
有一阵子,军区宣传部想调韩平川,师里当然舍不得,坚决卡住不放,说你们调谁都行,就是不能调韩平川。大概是上头笔杆子多,少一个无所谓,没再坚持要。不久,军长打电话来,说调韩平川当秘书。这回师里顶不住了,放人。但他只干了一个月的秘书,便打道回府。他摇头:我干秘书不合适,不会处理上上下下的关系,太复杂,还是写我的材料吧,省心。
他一回来,师里的领导笑逐颜开,专门在小招待所为他摆了接风酒。他喝醉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年,我们师换了政委,新政委从别的师调来。政委第一次在全师干部会上讲话,讲话稿自然由韩平川执笔。稿子中有一处地方,韩平川用括号括着:此处可以自由发挥几句--用来提示讲话者的,哪想到政委给念了出来,台下一片哗然,弄得政委很尴尬。一散会,政委到后台找到韩平川,把稿子丢给他,二话不说离去了。韩平川感到压力很大。好在我们主任了解他,主任说,别管他,自己没水平,怪不着别人。
不知什么原因,韩平川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却一直没提起来。传说有很多,最权威的一种说法是,他写的材料大都反映政治工作,军事方面兼顾少,军事领导有想法,常委会上意见不统一,几次提升的机会都错过了。后来他好不容易当上副科长,但不久,精简整编,取消副科长编制,他又成了正营职干事。
大约三十五岁那年,韩平川得了一种怪病,每次坐到桌前提笔写材料时,忍不住想呕吐,头晕心慌,脸色蜡黄,直冒虚汗,样子很吓人。终于大病一场,住了两个月的医院,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出院后,仍然无法写作。师里仓促决定,调他到某团当副政委,不用再亲自写材料了。他不同意去,年底,提出转业。见这样子,别人不好再挽留他。
他原籍的市委宣传部早就盯上了他,放出话来随时欢迎他去,而且可以给他安排一个理想的职务。他没去,最后进林业局当了一名办事员。消息传到部队,都说:可惜了。
陶纯创作随笔:
1985年秋天,我所在的部队在山东南部的大山里轮训。这片山上没有树木,只有小花小草随风摇曳;山下有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河中央闪耀着一缕细细的水流……忽然我有点明白了,小花小草虽不起眼,但照样能把山岗点缀得万紫千红;溪流虽不汹涌,但只要不停地向前,总有汇入大河的那一刻……回去的路上,我顺手摘了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放在鼻端嗅着,经过营门口时,好像还挨了几句卫兵的嘲弄。尽管已过去好多年,但这个细节我一直无法忘怀。
那天晚上,熄灯号响过,同宿舍的兵们就寝后,我溜出去找到指导员,央求他准许我晚一点休息,并且把俱乐部的钥匙也要了来。然后,我悄悄地钻进去,趴在乒乓球案子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痛快淋漓”地撰写了三篇小小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写小小说,但那时我并不曾想到,这三篇小小说是我正式走上文学之路的“开山之作”--1986年第1期的《青年作家》刊登了其中的两篇,而且还有一篇被《报刊文摘》转载。从此以后,我的“运气”来了,文学创作因之成了我今生今世无法挣脱的一张大网。
现在看来,正是那两篇率先变成铅字的小小说给了我自信和勇气,所以我会永远感激它们。在我后来的创作中,小小说作品占的比例并不大,总共不到三十篇。并非我对它瞧不上眼,而是制造它颇有难度,写作时经常产生敬畏的心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写作它们时,我是极为认真的,丝毫不敢瞎凑合,因为短短千把字的稿子,哪怕只有一句废话,也会十分扎眼。尤其是通过创作小小说,使我感受到了“精致”对于文学创作的极端重要性。
聪明的读书人不难发现,当今有不少洋洋数十万言的长篇小说,其价值甚至赶不上一篇精致的小小说。因此我想说,小说的优劣从来都不是以字数论短长的。好的小小说,就像是一枚货真价实、熠熠闪光的珍珠,也许会令你更加爱不释手。
古诗云: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优秀的小小说,就是这样一滴水。它能够折射广袤的世界,它能够包容丰富的人生。写此小文,愿与天下有志于小小说创作的朋友们共勉。
作者简介:陶纯,本名姚泽春,著名军旅作家,出版《一座营盘》《浪漫沧桑》《仪仗兵》《恋爱季节》《子弹穿过头颅》《天佑》等长、中短篇小说集,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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