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王渔洋的带经堂(上)

图片[1]-方鸣:王渔洋的带经堂(上)-华闻时空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即将出版《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

1985年11月14日,午后。我先转了京城琉璃厂的海王邨书店,接着,又去了宣武门内大街的中国书店,还买了上下两册《带经堂诗话》。记得那一日,暮色添寒,门外梧桐落叶秋,西风吹客上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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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带经堂诗话》

我买过许多古代诗话,最喜欢看古人如何评骘诗传。不过,八十年代我还沉迷在狄尔泰生命哲学和雅斯贝尔斯存在哲学的密娜发密林里,《带经堂诗话》一时无暇细读,翻了一翻便放下了,岁深日久,谁知这一放就已近四十年。

书中还夹藏着当年的购书发票,原价2:80元的书售价2.25元。发票上盖着书店的印章,印痕虽已漫漶不清,但发黄的书页依稀可见旧月痕和我的梦痕,又事如春梦了无痕。

1985年的购书发票

《带经堂诗话》,王士禛著。王士禛(1634-1711),号阮亭,另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山东淄博桓台人,此地旧名济南新城。王渔洋居官四十五年,终至位列台阁,却执著为诗,勤于著书,诗文、词作、杂著多达二百多卷,堪称集名臣、诗人、学者于一身的北斗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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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像

王渔洋尊为诗学领袖,一代正宗,平生赋诗近五千首,另有《渔洋诗话》、《五代诗话》等诗话存世。《带经堂诗话》虽为后人张宗柟择录其论诗之语纂辑而成,但却是一部最为重要的王氏诗话著作,共三十卷,初刻于乾隆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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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五代诗话》

除《带经堂诗话》外,王渔洋在临终前还编有《带经堂集》,也是他最为重要的诗文合集,可惜书未刊出人已过世。此外,王渔洋尚辑有《带经堂印谱》,不仅如此,他还刻有“带经堂”印章,凡此种种,可知带经堂应是王渔洋的一个显赫的堂号。

而且,带经堂的堂号还与康熙皇帝有直接的关联。

康熙三十九年(1700)六月二十八日,刑部尚书王渔洋受康熙皇帝赐御书“带经堂”匾额。据说,汉代大儒倪宽手不离卷,务农的间歇还要翻阅随身携带的经书,“带经”一词便是出自倪宽带经而锄的典故。康熙皇帝御赐此匾,无非是诰诫王渔洋要像倪宽那样读经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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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御书“带经堂”

二十九日,王渔洋赴畅春园叩谢皇恩,随后,畅春园的宫廷画师禹之鼎即绘《带经荷锄图》。禹之鼎取唐代诗人杜甫“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诗意,描画王渔洋带经荷锄的神貌。画图前有王渔洋门人黄元治书题引首,后有查慎行、朱书、汪士鋐、高凤翰、冯念祖、梁佩兰等三十五个王门弟子题跋。

其中,康熙四大家之一汪士鋐跋云:

荷锄闲向江头立,江帆黯黯江云集。

猿声仿佛叫空山,翠屏飞雨沾衣湿。

问谁蹑履上星辰,肯忆烟江写蓑笠。

渔洋夫子天下师,独抱遗经手编辑。

……

王渔洋好学博古,遍读经史子集,若说倪宽带经而锄,王渔洋又何尝不是带经而锄诗苑呢?在王渔洋的头顶,康熙皇帝御赐的“带经堂”乃是一个悬于轩堂之上的世代谕旨,志圣恩,示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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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带经荷锄图》

然而,虚檐影转,王渔洋一生都有过哪些堂号呢?带经堂又在哪里?

雁过寒潭,王渔洋又在何处留下过他的风声?

王渔洋出身于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八岁能诗,十二岁能赋,十五岁时即已积诗一卷,名曰《落笺堂初稿》,由此可知,落笺堂可能是王渔洋最早的堂号了。唐代诗人杜牧的秋夜诗有句:“未若惊鸿轻挽髻,素语落笺书云鬟”,“落笺”一词或源出于此。

回望桓台故里,王渔洋自幼有一间读书的落笺堂。在落笺堂的书桌上,王渔洋的少年之笔落笺为诗:

绮陌莺花春女思,亭皋木叶旅人悲。

闭门寥落伤流序,芳树重翻乐府词。

春女思,旅人悲,闭门寥落,乐府词——那个日后的诗学大家,此时似乎已不尽然是一个少年的心思了。

顺治七年(1650),王渔洋赴济南府学读书,客居毗邻大明湖畔的水月禅寺。五十六年后,王渔洋再游大明湖并水月禅寺,泛舟七桥风月,作《泛明湖记》,又赋水月寺诗两首,诗云:“五十六年如梦,阿谁解算河沙”;“又别湖中鱼鸟,七桥几度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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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

我不知王渔洋曾经几度回头大明湖,只知他十二岁时便有诗作《明湖》,少有名句:“杨柳临湖水到门”;此后又数度作明湖诗,如《忆明湖》。

大明湖玉波秋莹,湖畔有一个秋柳草堂,霜后残荷雨后萍,几株烟柳尚青青。顺治十四年(1657)秋,24岁的王渔洋邀约齐鲁诸名士云集于此,即景赋《秋柳诗》四首,一时引得大江南北步韵唱和者无数,自此王渔洋扬名天下,秋柳草堂的联吟雅集亦成百年风流的文坛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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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诗社

当我徜徉在秋柳草堂前的风柳下,仿佛还能听到王渔洋的昔日秋吟: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这是王渔洋最著名的一首《秋柳》诗,诗中的白下是六朝古都南京的代称。仕宦扬州后,王渔洋曾多次差旅南京看乌啼白门柳,在他的人生中,秋柳无处不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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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戴进《柳塘图》(局部)

风月繁华的扬州与白门烟柳的南京一江之隔,一水明霞。扬州是江北的著名商埠,又是文人的烟花之地,朝舞暮歌,诗酒流连,雕栏曲曲生香雾,嫩柳纷纷拂画船;十里画图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

顺治十七年(1660)春,王渔洋离乡赴任扬州:

崎岖驿路万重山,乡梦犹能夜夜还。

忽听竹鸡惊午枕,白云已失穆陵关。

到处青山山有树,如何偏起故乡情。王渔洋携一架古琴住进了瘦西湖边的抱琴亭,隔窗疏瘦,暗约琴心,却还是夜夜思乡梦,“何处故园心,独立空亭曲”。

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待吟诗。幽人抱琴来,王渔洋怎能不吟咏一曲《抱琴歌》:

峄阳之桐何牂牂,

纬以五弦发清商,

一弹再鼓仪凤凰。

凤凰不来兮我心悲,

抱琴而死兮当告谁,

吁嗟琴兮当告之。

月夕烟朝,虚亭翼然,此后,抱琴亭便时常飘出广陵散的幽绝琴音,韵流弦外,清远之致。

王渔洋的琴音想必也能传到长江对岸,因为他隐隐听到了对岸的残笛钟声:“隔江暮雨秋千里,愁听西风白下钟”;“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月夜抱琴,清风逸响,一代典型归杖履,百年风雅见琴樽。清初诗人施闰章写诗给王渔洋:“谁知流水高山操,却是君家指上声”;禹之鼎也为王渔洋绘《幽篁坐啸图》,图中王渔洋抚琴而坐,秋宵庭院,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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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幽篁坐啸图》

只是,白日咏诗,王渔洋已不尽是孤吟,却见“衣香人影太匆匆”。他论交遍四方,从游者亦众,更是延续了大明湖的秋柳唱和,又先后发起了三次大型诗歌社集,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

康熙元年(1662)春,诸名士修禊红桥,王渔洋首倡《浣溪沙》三阕,随吟名句“绿杨城郭是扬州”。诗会之后又撰写了《红桥游记》,并刻印《红桥唱和集》。

康熙三年(1664)春,诸名士二次修禊红桥,王渔洋连吟《冶春绝句》二十首,引得诸人击钵和诗,绢素横飞。其时诗人宗元鼎记曰:“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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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

康熙四年(1665)春,王渔洋又在如皋的水绘园举办了一次大型唱和雅集,众人分体赋诗,王渔洋则赋七言古诗十章,词旨隐约,寄托遥深。

除此三次社集首倡的数十首诗词,公差南京期间,王渔洋还写成《秦淮杂诗》二十首,也是大江南北的传唱名篇。我喜其一,反复吟哦: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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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

王渔洋仕宦扬州恰值其创作的巅峰期,五年间写下了太多的佳作,诗文集便刻有《过江集》、《入吴集》、《白门集》、《壬寅集》、《癸卯集》多种。王渔洋晚年曾择取其中四百诗篇编入《渔洋山人精华录》。

不仅如此,王渔洋还选刊古诗名篇。顺治十八年(1661),王渔洋提倡昭代雅音,编成唐诗选本《神韵集》,由此举起神韵说的诗学旗帜,扬风扢雅,开辟了诗学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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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渔洋山人精华录》

扬州五年,王渔洋任推官颇有政声,又文政兼从,操觚染翰,谈学论艺,风雅道兴。不过,我尚未考证出王渔洋是否还有别的堂号,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查寻带经堂,空迷梦魂,惟见柳丝下的抱琴亭,空翠烟霏,绿萼横斜,乱弦丛笛,轩槛凉生。

康熙四年(1665)秋,王渔洋晋京任职礼部主事,随行别无他物,只带走了“数卷图书万首诗”。不知五年前他赴扬州时是不是骑鹤而去,但他此行入京却是自称骑驴:“青松短壑不能住,骑驴又踏长安街”。

踏过京城长安街,再一路向南,王渔洋走进琉璃厂东街北侧的火神庙西夹道,在一个大宅院里安置了居所。这座府邸现在的门牌是:西太平巷二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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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太平巷二十号

此处便是王渔洋的古藤书屋,据说院内有王渔洋亲手所植的藤花。隔壁是乾隆年间《四库全书》编修官程晋芳的住宅,屋前种有桂花。

王渔洋对藤花独有情钟,可能与他幼年时常去桓台以西的藤花山玩耍有关。年轻时,王渔洋还曾写过一首《藤花山下》:

麦陇参差碧岸头,藤花山下晚风秋。

一时残雨兼虹尽,百道清泉入涧流。

时隔三百多年,也逢一个秋日,薄暮斜阳,我前去探访王渔洋的古藤书屋。旧日的宅院至今尚存,坐落在一条狭窄而寂静的胡同深处。朱红色的大门并未悬匾,微见横枝,不巧双门紧闭,久叩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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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书屋旧址

我颓然地倚在门外,想象着大门悄然推开,一个老人徐缓而出,若有疑惑地注视着我的眼晴,欲言而未语,忽而又隐身不见。

就在此地,王渔洋度过了四十年的京师岁月。

康熙二十七年(1688)春,王渔洋在古籐书屋迎见了永嘉大诗人朱彝尊。王渔洋和朱彝尊并称南北两大家,两人交往四十年。早在顺治十六年(1659),朱彝尊便曾遥和王渔洋的《秋柳》:“城头霜月从今白,笛里关山只有寒”;“春来已是伤心树,犹记青青送玉鞍”。后来,两人又同值南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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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绘朱彝尊像

在《带经堂诗话》中,王渔洋称赞朱彝尊著书最富,而且,他还喜欢朱彝尊在永嘉故里的年少诗作,录载有《南亭》:

薄云雨初霁,返照南亭夕。

如逢秋水生,我亦西归客。

还有《孤屿》:

孤屿题诗处,中川激乱流。

相看风色暮,未可缆轻舟。

《带经堂诗话》不只是谈诗,更有各类杂谈,还专门设置了“古器类”和“书画类”,可见王渔洋也是鉴古精博。不过,虽然古藤书屋与琉璃厂近在咫尺,但王渔洋并不嗜古,而是更喜欢跑到偏远些的慈仁寺逛旧书摊,俸钱所入,悉以购书。在《居易录》里,王渔洋多有记载:

康熙三十年(1691)于慈仁寺得霍文韬集。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朝审毕,过慈仁寺阅古书摊,买得《陶隐居集》三卷、《曹邺诗集》、《曹唐诗集》各三卷。

是年岁末,又于慈仁寺书市得徐一夔《始丰稿》文十四卷。……

据传当年若访古藤书屋很难见到王渔洋,不如径直去慈仁寺或可照面。戏曲家孔尚任就记曰:“王阮亭司农龙门高峻,寒士不易登造,每过慈仁廊下购书,乃得一望颜色”;又诗云:“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

慈仁寺俗称报国寺,曾为京城最大的庙市和花市,寺内植有古松,清初诗人钱澄之写有《报国寺古松歌》:“报国寺中松几株,盘拿郁曲天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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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报国寺

逛书摊或是闲情雅趣,最要紧的当然是朝政之事和学术之道。还好,王渔洋遇到了一个博雅善察的明君,因而官至显宦,位极人臣,又因主盟康熙诗坛,独标神韵,为海内敬仰,被尊为一代诗宗,扶轮大雅,备极荣崇,天下文士翕然追慕,门下弟子竟不下数千人。

清代著名学者沈德潜称王渔洋“宇内尊为诗坛圭臬”;另一个大学者赵翼也说:“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者,莫如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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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书法

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皇帝因诗以知王渔洋,传出谕旨:“户部王士禛诗文兼优,着以翰林官用,改侍讲”。王渔洋从此仕途亨通,入值南书房,由部曹改任词臣,两年后又擢升大司成,直至官拜刑部尚书,被皇上赐御联“烟霞尽入新诗卷,郭邑闲开古画图”,又于康熙三十九年受御匾“带经堂”。

只是我还不知,带经堂究竟在哪里。

(未完待续)

原创 方鸣 中国文化基金会 202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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