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即将出版《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
康熙二十一年(1682)七月,王渔洋和文苑名士陈廷敬、徐乾学、王又旦、汪懋麟聚会京师城南山庄,列坐纵酒,赠答酬唱,香清茶熟,古来共谈。据此,禹之鼎绘制了《城南雅集图》。
禹之鼎《城南雅集图》
清代《图绘宝鉴续纂》称禹之鼎幼师蓝瑛笔墨,后出入宋元诸家,凡临摹旧本无不乱真,又善写照,一时称绝。禹之鼎与王渔洋交往二十多年,为王渔洋画像十几幅,另如《踏雪寻梅图》、《柴门倚杖图》、《禅悦图》、《雪溪图》、《古夫于亭图》和《渔洋山人戴笠像》。
恰在康熙皇帝赐带经堂匾的同个月份,禹之鼎又为王渔洋绘制了一幅《放鹇图》。画面中,王渔洋手执书卷,冷吟竹坞,却不觉身旁一蓝衣童子正从笼中放出白鹇。不知此图有何寓意,且读清初诗人梁佩兰的题图诗:
无心任出笼,直与高天杳。
黄叶蔽前林,疎风散清晓。
禹之鼎《放鹇图》
王渔洋做京官时,曾奉使各地,先后出行燕、赵、吴、楚、晋、秦、蜀、粤,名山大川,奇峰秀壑,至无不游。他最仰慕北宋词人秦观,在秦观的家乡高邮,思心徘徊,便写下了《高邮雨泊》: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岁月如寄,如今却又是:风流不见王渔洋,寂寞人间三百年。
王渔洋南行时曾雪阻东平小洞庭湖,他仰望湖中的蚕尾山,“积雪明蚕尾,浮云下洞庭”,遂自号“蚕尾老人”,又再设堂号“蚕尾山房”,以志寄托。后来,他还请禹之鼎作《蚕尾山图》,并编纂《蚕尾集》和《蚕尾续集》。
禹之鼎《蚕尾山图》
京城四十年间,除了古藤书屋和蚕尾山房,我再也未发现王渔洋的其他堂号,更没有找到带经堂的所在。此般情景,恰如王渔洋《文游台怀古》的心绪:“昔人何处成今古,风景无心一惘然”。
康熙四十三年(1704),七十一岁的老臣王渔洋因与废太子诗酒唱和,犯了康熙皇帝的大忌,被罢官回籍了。在家乡桓台新城,王渔洋里居为民,淡泊自守,依旧自惜高标,专心著述,又常与乡友往来唱和,积成卷轴。
王渔洋慨叹“弹指年光似水流”,“倏然身世一虚舟”,不禁回首往事,老泪飘萧。他开始编撰个人年谱,又刊行了《古夫于亭杂录》、《分甘馀话》、《蚕尾后集》、《带经堂集》等诗文杂著,胸藏万汇凭吞吐,笔有千钧任翕张。
王渔洋《带经堂集》
王渔洋和《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相识二十余年,终生诗书酬答。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给罢归田里的王渔洋写了一首诗,回想二十年前两人的初识,不胜唏嘘:
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余年怅别离。
曩在游仙梦里见,须眉犹是未苍时。
此时,王渔洋已是七十五岁的老者。环顾左右,旧朋星稀,徐夜、吴伟业、钱谦益、施闰章、宋琬、洪升、彭孙遹等诗友都已经陆续离世了,朱彝尊也在其后一年故去。
蒲松龄像
康熙四十八年(1709),王渔洋忆起十二年前在京城送别好友彭孙遹:
登山临水送将归,十二年来怅有违。
梦里不忘分手地,碧云红树雁南飞。
这后一句“碧云红树雁南飞”,倒让我不由想起王渔洋另一首诗,其后一句是:“萧瑟满亭风叶飞”。
这另一首诗,便是王渔洋晚年里居时所写的名诗《石帆亭》:
忆昨登临共落晖,小山薜荔乱红围。
园林三日无行迹,萧瑟满亭风叶飞。
石帆亭坐落在王渔洋的桓台故园,王渔洋《池北偶谈》中这样写道:“池上有亭,形类画舫曰石帆者,予暇日与客坐其中,竹树飒然,池水清澈,可见毛发,游倏浮沉,往来于寒鉴之中”。
石帆亭
石帆亭的瓦顶覆以茅茨,池南有大石横卧。清代桓台诗人王启涑写过数首《石帆亭》,其中有句:“结茅如轻航,风帆静无恙。四面碧窗开,屏障屹相向”;“栖鸟惊高枝,微风戛深竹。池上新月明,万绿如膏沐”。
王渔洋的故居名曰西城别墅,最早叫做西园,初为明代工部尚书毕亨的里第,后为王渔洋的曾祖王之垣的宅府。王之垣官至户部左侍郎,还是晚明书法名家,曾书写行草《长春园诗二十韵》,而其笔下的长春园即是后来增葺改建的西城别墅。王渔洋还曾写下《西城别墅记》:“由山之东,有石坡陀……”
西城别墅
西城别墅的西侧为小圃,有池焉,曰“春草池”,此即石帆亭之所在。又有老屋数椽在其北,松下结茅三楹曰“双松书坞”。双松书坞旧为王之垣的高明楼,楼前双松甚古,横柯上蔽,清初诗人赵执信曾在此处踱步漫吟:
手把一卷书,日夕双松阴。
风过幽响激,日出苍翠深。
莫羡双树姿,保君迟暮心。
王渔洋宦游京师无长物,唯书数千卷庋置其中,并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池北书库”之名改设堂号,其时朱彝尊为之作《池北书库记》。
池北书库藏书之富,山左第一。《池北书目》便是择其珍稀善本编纂而成,凡著录469种。
官宦京城时,王渔洋一次即载书十余车归里。康熙四十年(1701)五月,禹之鼎据此事绘成《载书图》,长卷精善,以道其行。此图曾为清代金石学家翁方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
西城别墅
忽而,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又盘桓不去:池北书库会不会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带经堂呢?
不久前,还是在一个秋日,黄叶烟疏,飞英相逐,我来到了桓台,走进了王渔洋的西城别墅。偌大的宅府空无一人,翠冷燕帘,虚堂凄寂,只有我的投影相伴而行。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听之有声,似是一个老人往世的沙哑嗓音。
我仔细看过每一间轩堂的匾额:樵唱轩,宸翰堂,大椿轩,绿萝书屋,半偈阁,牡丹祠……
西城别墅的回廊
穿过重门,绕过回廊,走过石阶,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池水,秋水静若无,过鸟影不入。水面上筑有一座石亭,那不就是王渔洋的石帆亭吗——“池上有亭,形类画舫曰石帆者”。登上石亭,我不禁吟咏王渔洋的石帆亭之诗:“忆昨登临共落晖……”。
忆昨,可王渔洋的昨日又是何日?但见今日鸳鸯飞尽,烟水无情,往事成空,还如一梦,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踏过水岸,我走近一座重檐两层的楼阁。楼阁为硬山顶重楼式屋宇,斜坡房顶,青瓦覆上,悬匾“双松书坞”。原来,寻幽访古,久闻其名的池北书库,竟然就是眼前的这座池边楼阁。
池北书库
我走进了池北书库的大门,中堂悬挂着清代画家严绳孙所绘王渔洋的画像——草笠布衣,手拈须髯,端然而坐,朗然炤人。在空阔的明堂里,摆放着一案台一座椅,案台宽大,置有一印一砚一印谱一册页。
印为寿山石,瓦钮,篆刻阳文“王士禛印”,隶书边款“楚南嗜古堂陈朝瑞篆于祁阳清署”。
砚为端石,水坑,镌“独漉之贻,渔洋宝之”八字隶书,砚盒雕刻“陈独漉赠王渔洋砚”八字行楷。
印谱即王渔洋《带经堂印谱》,钤有他的162方藏印的印蜕,其中可见:王阮亭藏书记,蚕尾山房,西城别墅,石帆亭图书印,池北书库,带经堂。
王渔洋《带经堂集》
册页乃王渔洋《分甘馀话》的纸本墨稿,《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载:“康熙四十八己丑,七十六岁,在里中,……是年著《分甘馀话》。”该书是一部笔记杂著,“有所闻见,辄复掌录”,成稿于王渔洋离世前两年,是他的终笔之作。
王渔洋《分甘馀话》
池北书库的一层是读书堂,二层才是藏书阁,这正应和了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山斋》诗言:“藏书楼上头,读书楼下屋。”
我沿着楼梯上到二层,迎面是清代书法家郝毓椿所书王渔洋《锦秋湖竹枝词》,其中有句:“锦湖花色胜湘湖,雉尾莼羹玉不如”。
面向池北书库的东北方向,有一个美丽的锦秋湖,泊沼相连,港汊纵横,红蕖浮水,岸柳千树。湖中有一个小洲,小洲上有一个清凉台,清凉台上有一座清凉寺,王渔洋年少时便常在此读书诵经。多年以后,王渔洋依旧还能听到昔日的回响:
朝日出浦口,遥见清凉寺。
深竹不逢人,经声在空翠。
那是清凉寺的经声吗?抑或还是带经堂传之久远的琅琅诵读?
锦秋湖
浮云飞尽,我也收回飘渺的思绪,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却已转换成满堂经籍的场景。这是一间高明洞豁的藏书阁,斫木为橱,积书充栋,部居类汇,素标缃帙,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惟有书房旧时月,夜夜得得照疏棂。
蓦然,我分明看见,在内室的门楣上,高悬着一块令我梦魂萦绕的黑漆匾额,笔墨松秀,苍古峻茂,萧澹闲旷,清虚洞朗,康熙皇帝的三个金色大字赫然在目:带经堂。
终于,我找到了带经堂。
带经堂匾额
在带经堂的书橱里,我还看到了清初三才子之一朱书的《杜溪文稿》。掀开书页,这位散文名家在《御书带经堂记》里写道:“公以天下万世所系赖之身,受六经之托,著书满家……”
过后两日,翻检《带经堂诗话》,我又发现“带经荷锄”一说,北宋诗人黄庭坚原来也早已写过两句七言古诗:
手抄万卷未搁笔,心醉六经还荷锄。
《带经荷锄图》引首:带经而锄。
方鸣 中国文化基金会202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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