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月
五、回忆
丈夫进屋了,不一会儿女儿和女婿从外地也匆匆赶来了。梁欣打起精神,笑着面对他们。她不能表现出痛苦和沮丧,因为她是一个既要面子又爱逞强的女人。
生于东北林区工人家庭的她,是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野性十足,最爱打抱不平。
小妹上小学时,受到班级一男同学的霸凌,造成眼睛红肿流血,她二话不说跑到学校,对准那坏小子就是一顿猛踢,连前来劝阻的老师也拉不住。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小刀竟被邻家的女孩偷走,不但一把夺了回来还把人家胖揍了一顿;就当母亲举起拳头打她的那刻,前来告状的女孩妈伸手去拉,她转身就给那女人一个大嘴巴!
因为这些糗事,她不知遭受过多少次父母的教训,尤其那个当过兵、脾气暴躁的父亲,不是踢屁股就是揪耳朵。长大后,她的性格越来越像父亲,刚正不阿,见火就着,但很少叫苦流泪。
丈夫满脸愁绪,女儿忍着不哭,女婿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梁欣喝着女儿亲自煲的粥,她的满足感大过了病痛。
五年前,她把自己的独生女接到了德国,如今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找到一个相貌和才华都出类拔萃的男孩,并于去年领了结婚证。她非常满意,最重要的家庭任务也算完成了。
十五年前,她成了单身母亲。对于那位早已出轨的丈夫,没有采取报复手段,而是冷静地选择了和平分手。这绝不是她软弱无能,也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前夫手里,而是死要面子,不想为此而两败俱伤。他出轨就出轨吧,虽然两人是同一始发站出发的,但去往的目的地不一样,男人是能赚钱的剧团艺人,而梁欣是个既不会打扮也不擅长歌舞的书虫,中途转车换道不可避免。再说,梁欣在科研单位工作,需要时间和精力充电或补氧,哪能泼妇似地陷入家庭内战呢。她用家里的积蓄为丈夫购房,并劝他在自己起草的协议书上签了字,一起到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还去饭店吃了一顿告别饺子。她的这些举动,让知情的朋友很难理解:这个东北女人,原来就是个大“傻帽”!
离婚后,她把父母从外地接到了自己单位分配的住房里,以平息因为自己的决策导致父母失去老窝的怨气。
没想到,所在单位的贸易公司,因为多种原因面临破产,梁欣不得不重新选择岗位。这时的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抉择:停薪留职去非洲!
在非洲,她与朋友签署了一份“西非总代理”的贸易合同,很可惜,她所带来的产品由于过不了人家英国版的商检关而落空。
想不到,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非洲有欧洲。一位交谊甚深的德国女友给她大开绿灯,去德国成了她命运航道的重大转折。
又经历两次生意项目的失败,已三进两出德国的她,终于不想再孤军奋战了,便嫁给了一位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日耳曼核领域工程师。
六、重霾
几天后,梁欣看到了病理诊断报告,那一连串的符号,好似一大把飞镖朝她无情抛来,直插心脏!
Ca、PT2、PN2a(4/16)、VO、RO(am Resektat)、GIII、Triple negative,解读成汉字:癌症、原发肿瘤2期、淋巴结转移2级(清除的16个淋巴结里有4个恶性)、无血管侵犯,手术边缘没有残留(已切除)、三期、三阴。也就是说,梁欣得的是浸润型导管癌,已转移到了淋巴,属于中晚期。
可这“三阴”啥意思呢?梁欣一边翻着德汉词典一边往下看,原来是雌激素受体(ER)、孕激素受体(PR)和原癌基因Her-2均为阴性。
她听说过乙肝患者在血液检测中会出现“大三阳”,代表着病毒感染严重,转为“小三阳”则意味着有所好转,如果全部转阴就等于痊愈了。而乳腺癌里的“三阴”,是不是也代表着好指标呢?上网查看中文资料后,梁欣如同跌进了北极圈的冰窟窿,浑身上下拔凉拔凉的。
“三阴”,竟是乳腺癌里最坏的检测指标,它属于特殊的乳腺癌亚型,发病率低,平均只有15%,但恶性程度却最高,比其它类型乳腺癌愈后都要差,而且更容易复发。
如果雌激素和孕激素受体是阳性,患者可以进行内分泌治疗,有现成的药物;如果Her-2是阳性,还可以采取靶向治疗。而梁欣偏偏得的是“三阴”型乳腺癌,口服药物还没有研制出来,靶向治疗因为找不到靶点也没用,只能依赖于化疗和放疗。
普检结果的误判,预约时间的等待,让她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现在确诊的是“三期”和“三阴”,无疑雪上加霜!如果能提前三个月手术,也不至于病入膏肓!
看来,我命不久将休矣……
既来之则安之,梁欣忽然想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安慰话,那就听天由命吧。我也没啥可挂念的了,德国老公有个儿子离家不远,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可以放心托付的好男孩儿,父母有弟弟和妹妹照顾,自己既不欠外债也没有内债,活着我幸,走了我命,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挂在床边的三个引流袋被相继取下。当护士把胸部的绷带一层层撤下换药时,梁欣惊呆了,还在肿胀的右乳鼓鼓的,术线缝合得好像一朵边缘残破的黑玫瑰,右侧还系着近一尺长的黑线绳,仿佛一条闭合的拉链。
德国的保乳术太厉害了,竟然像拼积木块儿似的,把她那带乳头的乳晕先切了下来,待把病灶连同腋下的淋巴清除干净后又给镶了回去。梁欣一阵激动:我没有失去女性特征,我的保乳术非常成功!本来右乳比左乳大一圈,现在被割去了一条肉,就当遭罪做了个整型吧。仅凭这,我也得争取多活它几年!
一周后,梁欣出院啦!
七、化疗
化疗前,还得在胸前的肩胛骨下安装一个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化疗泵,泵管直达心脏,那是在术后的第十天。接下来,该医院对梁欣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化疗,每月两次。
第一次化疗在7月23日,也就是术后的第二十天。
当护士把药物直接从化疗泵上注入血管时,梁欣没什么感觉。她环顾诊室内另外几名患者,都没有戴手套,唯独自己戴着一双很大很重、冒着冷气的冰手套,那股凉意迅速地袭遍了她的全身,直刺每个毛孔。
该医院实施的是个体化联合治疗方案,她被注射的化学药物是最多的,同时有三种。戴上冰手套,能有效地降低对手指末梢神经的损害。
梁欣忍受着,甚至用家乡的冰雪鼓励自己:不就是戴双冰手套吗?当年在祖国最东北的林区生活时,哪个人冬天不戴手套?哪只手不被严寒咬得伸不直握不住?而现在,只不过双手冰冰凉而已,在温暖的房间里,算得了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注视那嘀嗒嘀嗒的药液,至于什么阿霉素、环磷洗胺、多西他赛等等,任它流吧。她似乎感觉到,体内的细胞正在相互大战着,好细胞为了战胜坏细胞,奋勇杀敌,一批批倒下了,一批批又冲了上来,打得坏细胞丢盔卸甲到处逃窜。她为那些不幸牺牲的好细胞道歉和默哀……
近三个小时,梁欣目送了好几位患者出去,又迎来好几位患者进来,才结束自己的疗程。
丈夫开车把她送回了家,她感觉还行,冰冷的手也渐渐恢复了热度。她拿起书架上的资料,继续研究自己的病情,看着看着,眼睛花了,伴随着头晕和恶心。她知道,这是副作用开始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丈夫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升白针。小小的玻璃瓶里仅有6毫升的药量,这可是瑞士产的、售价1700多欧元的救命药啊!享受公立医保的她仅交了10欧元。1欧元相当于人民币10元,1700欧元就是1.7万元,6支就是10万多人民币。如果在国内使用这种进口药物,不知要贵上多少倍。她很庆幸,在德国发现了这种病,要在国内,还不得倾家荡产啊!
每次化疗后的24小时之内都得注射一支。丈夫要给她注射,可他的手却在发抖。算了,还是自己来吧!梁欣倚在床头,掀开内衣,把针扎在了肚皮上。
第二次化疗在二十天后,和上次一样戴上了冰冷的手套,近三个小时的煎熬。回家后的反映比第一次严重些,又及时地注射了一剂升白针。
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有三分之一无影无踪了。
医生给她开了单子,可以到指定的商店购买假发,只需交10欧元,其余的由医疗保险交纳。梁欣打算待体力恢复一些,再到市里去取。
八、采访
那天,正在屋里看书的梁欣,听到了门铃声,不一会儿进来两位陌生人,一位年轻男士和一位中年女士,男的胸前挂着专业相机。
丈夫马上两边介绍:这两位是报社的,这位是我的妻子。梁欣莫名其妙地与两人握了下手,那男人咔嚓嚓对准梁欣就是一阵拍摄。
女士坐下来与梁欣交谈,原来是询问她的病情和就诊经历的。梁欣磕磕巴巴地用德语表述着,丈夫在一旁解释和补充着,那位女士还时不时地记录着。
等客人走后,梁欣问丈夫:他们怎么知道我得了病?怎么突然就来咱家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看我这个样子,他们竟然拍了好多照片。
丈夫安慰道:“对不起,是我找的报社,我就是想让他们报道此事……”
梁欣何尝不知道,她得了这个病,最担心的是她的丈夫。除了女儿女婿和亲家母外,她不敢告诉国内年迈的父母,也没有告诉弟弟和妹妹,连最好的闺蜜和同学都没有透露半句。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会背着自己给报社写信,并招来了记者到家采访。
她又想起了那次随丈夫去普检中心取CD的不快经历,那个女负责人的恶劣态度极大地伤害了他俩的自尊心,丈夫当晚就给那女人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责怪她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得到回复。
当医院的主治医看了片子,脱口说出是普检中心没有发现肿块;当活检报告出来,证明妻子真的得了恶性肿瘤,梁欣的丈夫忍无可忍,便给报社写了一封检举信,目的就是为了给遭罪的妻子讨回一个公道。但他并不知道报社能否当作新闻前来采访,也就没有提前告诉妻子。
梁欣不止一次看到丈夫默默地流泪,还多次听到他打电话向亲朋好友述说这个倒霉事件的经过。他的哥哥、表姐及儿子都到家里看望过梁欣,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鼓励。尽管她的丈夫做不出可口的饭菜,但还是经常下厨,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
他不但是个好丈夫,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继父。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他不仅支付了上万欧元的担保金,还支付了语言学校的所有费用。女儿到达德国最初的那三年,每月都能拿到政府给的154欧元的儿童金,他又填上150欧。女儿到了25周岁,没有了这笔儿童金,他就自己每月支付300欧的生活费给继女。
梁欣每每想起这些就心存感激。她感激自己的后半生终于找到一位好伴侣,她感激德国有这么好的福利条款,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受益。如果子女上了大学,儿童金竟然可以拿到25岁,听起来这名字很不符实。来德国上大学的外籍留学生也不要学费。尽管德国也有种族歧视,不乏缺德之人,有这样和那样的矛盾,但总体说来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国度。
8月25日,采访梁欣的文章登在了法兰克福新报的第16版。她那面部带着忧伤、头发稀少难看的图片赫然嵌在了文字里。
占据半版的文字,有四个乳腺癌患者的采访,其中之一是梁欣的,标题为《医生没看到的肿瘤》(Ärzte übersehen Tumor)。文章只陈述了事实,大意是:患者确实被误诊了,在医院的组织切片时得到了证实;患者正在接受化疗,她和丈夫的心情都不好,无法理解过去几个月里所发生的变故;普检机构负责人声称报告单是两人签署的,X片上都没有发现异常,因为机器也不会百分之百的准确。
整篇报道的宗旨就是给女性提个醒:乳腺癌早期普查很重要,但在筛查过程中难免有漏检,比如这位来自中国的患者。
梁欣的丈夫看完报纸,对那位被采访的医生更加生气,因为她在公开撒谎,是她自己没有仔细看片子才造成的误诊,还强词夺理地赖机器。梁欣恨的牙根直痒,那个误判的女医生仍在为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找借口,如果那台冰冷的机器会说话,一定会把她的谎言戳穿!
又过了大约三周,丈夫跟她说,ZDF电视台的人也要采访你,还能上电视呢。上电视?!开什么玩笑!我都成丑八怪了,德语也不流利,你可千万千万别答应啊!
丈夫不得不推辞。梁欣知道,丈夫憋着一肚子火,就是想把事情弄得人人皆知,让那个瞪眼说瞎话的女医生身败名裂。可梁欣早就认怂了,绝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本意,而是再也折腾不起了。四次化疗,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天天晕晕乎乎的,右脚大拇指甲变成了黑色,右臂也有些水肿,左肩下的那个化疗泵简直就是翻身的障碍物,夜夜难以入眠。可化疗还有两次呢!
认命吧,梁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住院被医生治坏的,本来是阑尾发炎,也没有穿孔,可那位水平很差的医生竟然在手术时把肠子碰破。由于没有及时采取引流措施,导致其母差点丧命。后来因为肠瘘不得不截掉一尺多长的肠子。梁欣为此状告过当地那家医院,好不容易才被认定为医疗差错,并获得了一定的经济赔偿。她曾咨询过一位省城的外科医生,一句“哪个手术刀下没有屈死鬼啊”,让梁欣思忖良久。
医生也是人,难免有误诊的时候,但她还是很纠结,医生的有些误诊就等于无意间杀人,尤其是他们的一时疏忽给患者造成了严重后果,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无所谓吗?即使把人治死了,也可以说成患者病情太重回天无力,而手术单上那些让患者家属签字的条条款款也成了这个职业的保护伞,法律往往难咎其责。可对于患者本人和家属来说,却是一场难以承受的噩梦。
再换个角度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当医生的也需要学习和掌握技能,需要实践和积累经验,哪能没有失败和失误呢?如果不是主观特意搞错就要为其错误买单,那还有谁敢当医生?也许未来会改变这一状况,当有智能的机器人充当人类的医生时,很可能就不会发生误诊和漏诊了,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赶上。
算了,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命里的克星,老天早晚会惩罚她的。梁欣的恨意渐渐地减少了。其他医生的精心诊治和一些护士的热心护理,医疗保险公司为她所支付的巨额费用,也无意中消减了她的愤懑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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