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艺报
《塞外笔记》,汪浙成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10月
□孙绍振
去年年底,老同学汪浙成寄来他新近出版的《塞外笔记》,我最初以为是短篇小说集。早在改革开放初期,他和夫人温小钰的《土壤》在1981年就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接着《苦夏》又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那时中篇小说带着思想和艺术解放的响箭信号迅速崛起,曾一度成为全国人民青睐和业界关注的新颖形式。温小钰不幸在1993年英年早逝,这以后,汪浙成一直以卓有成就的小说家活跃在文坛上,如今年近九旬,同代作家大都免不了才华随着岁月而凋零,年华渐渐老去,而他却没有停止自己的艺术探索,仍不懈地开拓着文学新境界。
当我打开《塞外笔记》时,是怀着阅读小说新作的预期,但读着读着觉得不对了,原来作品不是小说,而是大型散文,所写皆是当年在内蒙古长期生活的回忆。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将往事变成亲切的怀念,几乎又全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上展开。即使有些看来是琐事,但时间的距离拉开,随之也具有了历史的意义。
《皇家牧场上的较量》写的是草原退化的危机和解救。从文学主题来说,属于新近才从理论上得到命名的“生态美学”范畴,是比较前卫的。但作者并没有把目光局限于自然与人的共生关系,而是把主题聚焦在民族文化的历史曲折、艰难、痛苦、奋斗、欢欣的变迁中展开。散文笔触横跨两个世纪,晚清以来,日益恶化的草原生态危机,加剧了弃牧为农造成的农牧矛盾,加之自然灾害肆虐和过度放牧,致使黄旗草原这片原本水草丰美的皇家牧场蜕化成了严重的“缺粮户”。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又遭遇到弃牧为农的严重干扰,脱离实际的行政教条和坚持从实际出发、以牧为主、多种经营、发展生产的方针,在领导层中的激烈交锋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这样前卫的主题,如此广袤的历史视野的散文,显然属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大文化散文。然而不是余秋雨那种借助典籍史料的诗性与智性的交融的学者散文,汪浙成没有以学者姿态,而是以记者身份深入现场发掘第一手口头历史,将笔锋聚焦在人物刻画上。在草原退化与保护生态的严峻冲突中,拍案而起的是蒙古汉子包斯尔,他刚正不屈,坚持初心,以反潮流精神指出悖谬,即使被扣上“地方民族主义”帽子,也动摇不了他心中坚定的信念。作者此时完全可以按散文通常写法直接抒怀,但他仅仅把这些当作揭示人物更深层内心世界的条件,展现出他内心积淀着晚清以来的弃牧为农的教训和当代实事求是的历史内涵。
这就不难看出,作者作为小说家,哪怕是写散文,也情不自禁地把刻画人物作为追求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散文,是不是应该更准确地概括为“小说体散文”?
散文和小说是两种文体。五四时期,周作人在《美文》中把散文定性为“叙事和抒情”,从桐城派载封建伦理之道挣脱出来,为当时的个性解放提供了文学形式的合法性。但其外延只限于晚明的性灵小品,相对于我国古典散文从诸子到唐宋八大家以智性为主的宏大传统来说,边界显然过于狭隘了。纵观世界文学史,纯粹抒情叙事的散文极其少见。在英语百科里,单独使用的prose,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的文体,不如说是一个系列文体总称(还包括小说、传记甚至文学论语)。在俄语里,与prose相对应,发音相近的“проза”则包括除了韵文以外的一切文体。维·什克洛夫斯基的《散文理论》中大量论及小说(如《战争与和平》)。一部现当代散文史,就是从周作人狭隘的审美诗性逐步解放出来的历史。鲁迅《朝花夕拾》以幽默、自我调侃,首开其端,三四十年代梁实秋、林语堂、钱钟书的幽默散文,在性质上是以反诗意为特点,属于“审丑”范畴。而狭隘抒情走向极端乃是把每一篇散文都当作诗来写。新时期以来,先有余秋雨以自然景观和宏大的文化历史景观的相互阐释,使散文从小品恢复为大品,后有南帆对从日常潜在的陈规到历史事件的解构和重建,散文进入“审智”的新时代以后,更年轻一代的周晓枫深邃的智慧和幽默写生物形态,堪称妙笔生花,萧春雷的文化地理学散文,在地理学界引起轰动,成为《中国国家地理》的“王牌作者”。而孙绍振则提出演讲体散文。历史的实践从理论上都印证了南帆先生的总结:散文的边界就是不断拆除边界。
汪浙成的小说体散文,有幸遇到散文文体边界大幅度拆除时机。但是,要将小说和散文的矛盾转化为统一,创造出水乳交融的艺术品,无疑要经历艰难的探索。实事求是说,《皇家牧场上的较量》作为“小说体散文”还带着某种草创痕迹。但在《最后的黄河纤夫》中,散文性的历史文化背景和小说的人物刻画互相渗透,风格才较为和谐。
主人公赵二杭盖世居在内蒙古与山西交界黄河变动不居的地界,作品涵盖父子两代近百年的命运变迁:从旧社会纤夫苦命中挣扎到新中国成立,政府贷款造船自主航运,船民协会扩大为航运公司,机动轮船作业结束了“使牛力”“走鬼路”的纤夫生涯,主人公成长为轮船上“升火长”。作为小说体散文,作者叙述主人公成长的历史背景。通过几个关键场合,赵二杭盖的第一次出场,为解决父亲治病药钱,半大不小的人就果敢地冒命答应魏板头拉头绳;听纤夫们浑厚高亢的拉纤号子,混合着山下峡谷里传来的黄河惊涛声,回响在上山古纤道上的情景,在赵二杭盖心中留下永生难忘的震撼;当他在落雁崖上胼手胝足奋力拉纤前行,想起小时候在山下第一次望见就在这里拉头绳的父亲像只头雁领着一群翱翔在天上的大雁,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时,他脸上不禁流下泪来的情景。黄河沿岸的山川文化背景和小说细致刻画性格互相交融,展现了这母亲河不仅培育了赵二杭盖艰苦卓绝的纤夫品质,还深入骨髓铸就了他的个性和魂魄,认定“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苦的”生活信条。
然而在新时代随着科技进步,先进代替落后,水路运输让位给陆上公路和铁路运输,黄河运输不可避免地衰落,他们这一代成为最后的黄河纤夫。改行在陆上车间干活,风吹不上,雨淋不着,条件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他们反倒感到不对劲,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离开黄河仿佛真的丢了魂似的”,不免让读者有点失望。然而因为一个特殊危急的任务,赵二杭盖又一次回到黄河,表现出叱咤风云的神威,带领大家战胜狂风暴雨,保全了船上即将倾翻的战备物资,使主人公的性格光芒四射。
百年历史背景,情节跌宕起伏,场面盛大惊险,对于散文来说,小说风格也许过于强烈了?但被众多读者称道的《小木匠传奇》则完全不同。主人公小王是个连名字都被省略的小人物。他手艺精巧,化腐朽为神奇似的为清贫的大学教师打造了一只时髦豪华的大立柜。然而作者用笔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将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世界。这个只读过初中,不得不以木匠为生的青年农民,对生活却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同于纤夫赵二杭盖,赵二杭盖认为“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苦的”;也不像改革初期那些进城“揽活”的木匠,白天黑夜玩命地干。他要像城里上班族一样,给自己规定每天干活8小时,从不加班加点,生活很有规律,吃素食,戒酒,晚饭后和我一起散步,酷爱读书,坚持睡觉前读点书,且往往有独到见解,如从《西游记》中读出中医学的道理来。还时常对我们上小学的女儿说些人生体悟,“百善孝为先”,“让几分时原无害,吃些亏时也无妨”,“世上没人会嫌钱多,但并非有了钱就有一切”,“人生在世,赚钱是为了活着,可活着并非为了赚钱”。这些话大都是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人生哲学。小木匠的“传奇”之处,不在于手艺,而在于精神:自在、自如、自得。这是一个不同于被束缚在土地上的传统农民形象,身上闪耀着鲜明的改革初期的时代特色。在语言风格上,基本上靠饱含细节的叙述来展现,刻画人物主要运用对话和动作,还不时流露出一点幽默感,这在《蒙古孔乙己》《与兔赛跑》等篇什中,均起到涉笔成趣的效果,调节了长篇叙述的单调。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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