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昔月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梁欣低眉垂眼,走进了办公楼。办公室里就她一人,偶尔会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在这里工作了十七个年头,一切都那么熟悉,可这会儿却觉得跟软禁没啥太大的区别。
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本世界地图册,扫描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个位于西非、南濒大西洋、离赤道并不远的小国。
犹如有人给她送来一块黑色的巧克力,尽管她不太喜欢这种颜色,但抑制不住自己的食欲,很想品尝一下它那先苦后甜的滋味。
去,就去那里!梁欣盯着地图,可脑海里呈现的却是一幅幅过往的场景……
一
出国,一直是梁欣的梦想。
在一家科研单位工作,能力和学历都很重要,就像软件和硬件均需要高端配置一样,两者缺了哪一项,都会遭人嫌弃。为了获得一个硕士洋文凭,梁欣也是拼了,天天捧着书,不仅自费参加英语学习班,还阅读了大量书籍。
随着知识积累越来越多,她和丈夫的感情却越来越淡。即使两人是同一始发站发出的列车,也到了分道扬镳的V字路口。在剧团工作的丈夫,嘲笑她就是一个“既不会吃,也不懂穿的书呆子”,可她习以为常,依旧我行我素。
一九九三年初夏,梁欣终于收到了美国一所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揣着护照、经济担保书、托福成绩单和一位知名老教授的推荐信,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美国设在沈阳的领事馆。没想到,签证官连正眼瞧她一下也没有,就在护照页上盖上了一个怀疑有“移民倾向”的印章。
就在梁欣倍觉沮丧、寝食难安之时,一个公派赴美做访问学者的指标恰好落在了她的头上。那是经贸方面的,与梁欣所学的专业和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很相符。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开始准备有关资料。谁料到,一则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恶性事件又砸碎了她的梦想。
单位上市了一种新开发的产品,没想到引发了一场重大事故,该课题组被上级主管部门严肃通报处理了。作为惩戒,所里那年的出国指标全被取消,毫不例外,梁欣也为此吃了瓜落儿。
不死心的梁欣,又想到了加拿大技术移民。既然老同学愿意帮自己,那就试试吧。其结果还是笊篱取水!这也怪不得别人,如果是计算机专业就可得五分,可她所学的专业仅获一分;在加国有亲属的可增加五分,而她却是零分。最后以一分之差被拒万里之外。
人生啊,真的如同追赶公共交通车,一旦起始站没挤上,站站晚点也撵不上。如果具备弯道超车的能力,兴许还有机会,可她一无背景,二无权势,IQ也不高,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把梁欣那团火热的出国心冷冻成了一块冰坨坨。
二
当时的中国,除了汹涌的出国潮外,还掀起了几乎全民经商的热浪,中俄之间的易货贸易也如火如荼。她所在的单位有着最好的地缘优势,尽管是科研机构,也打起了靠技术输出换取“鹅肉”的主意。作为业务代表,梁欣被派往市内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边工作边实习,一年后又被召回到自家新成立的技术开发公司,专门负责与俄方的供货业务。
她尽心尽力,不但每项出口任务都能圆满完成,还成功地阻止了一家供货商的欺诈行为,为公司避免了重大经济损失。这其间,她还考取了全国外销员资格证书,晋升为副高职称。
令她特别失望和恼火的是,公司的经营状况却每况愈下,主要是俄方不守信誉造成的。最初那几年,公司派出的劳务有利可图,但随着卢布不断贬值,俄方一年年地拖欠债款,公司的亏损越来越严重;由于外派民工的薪水不能及时结算,讨薪潮也愈演愈烈。单位权衡利弊,便中断了与俄方的所有合作。
面临公司的倒闭,员工们不得不选择别的出路。梁欣那颗本来就结冰的心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再搞科研吗?她早已没了兴趣;跳槽到其他单位吗? 舍不得这好端端的铁饭碗不说,哪个单位还要她这个年近不惑、离异还带着一个未成年孩子的单身女性呢。
三
梁欣是在出国无望后,于九四年三月选择协议离婚的。
三十年前可不像现在,离婚就是夫妻之间的个人行为,外人无权干涉。可那时办理离婚手续,却要出具带有公章的单位介绍信;能否盖上那枚公章,必须有领导签字才行。
当梁欣拿着离婚协议书去找单位领导时,恰巧看到这位刚从外地调来的二把手开着办公室的门,便走了进去。
上司瞧了一眼申请又看了看梁欣,竟然露出了笑容。签完字,还说了一句英语——Goodluck!
几天前,她和这位新上司曾在下班的路上说过英语,因为单位和住宅区仅有院墙之隔,走到家也不过十分钟,没聊几句就在不同的栋口分开了。
说心里话,正在学英语的梁欣非常渴望有人陪她练口语,而这位上司曾在联合国所属的机构里工作过,英语特棒。尽管梁欣的口语磕磕巴巴,但能张口并听到对方那纯正的英语发音而感到高兴。
得知梁欣离婚了,这位上司常用内部电话与她英语聊天。为了更好地练习口语,梁欣特意买了两本相同的英语书,一本送给了他,一本留作自己用。
没过多久,风言风语就聚集成了狂风暴雨,一波波地向他俩砸来。
一天,一把手把梁欣叫到了办公室,旁敲侧击地点拨她要远离是非。没几天,一位与梁欣要好的女同事提醒她,新上司曾在原单位有过绯闻,影响很不好。
迫于压力,梁欣有意避让,多次不接他的电话,下班后也不再与他一道同行。一天夜晚,这位文质彬彬的上司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敲梁欣家的门。
梁欣的母亲打开门,把他让进了屋。他递给梁欣几页纸,原来是他妻子写给他要求离婚的信函。
“她真的要和你离婚?!”
“我和她冷战好多年了,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我离婚了,你同意嫁给我吗?”
梁欣有些手足无措,思考了一下便说:“既然她要求离婚,你也想跟她离,那是你们俩的事儿,跟我没关系。等你获得了自由,我们再交往吧……”
大约过了两个月,他探亲回来了,电话里告诉梁欣:“……她家的兄弟姐妹都来劝说不能离。她现在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精神恍惚,法院说有精神障碍的人也不能判离婚……” 梁欣听到了他的哀叹声。
接着,他又向梁欣解释和乞求:“我和老大合不来,他不断利用高我一等的权力向我施压,但我不怕。我是被上级任命的干部,即使受到组织的干扰也不怕。只求你能相信我,不要跟我断绝往来……”
一位科学界的精英,竟然在电话里向下属表达如此无奈的心情,让梁欣既惶恐又心痛。她知道,自己的脑神经并不是那种弹性十足的猴皮筋,根本经不起双方势力的强拉硬拽。再说,一个最恨小三、曾经想抓小三的女人,怎能自己也充当小三呢?!
梁欣决定退避三舍,不再与他发生任何联系。可在同一大院出出入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让梁欣感到很不自在。
四
成为单亲妈妈不久,梁欣就把自己的父母接到了冰城家里。
六十多岁的父母都很健康,他们的到来,既可以弥补她“好心办错事儿”的亏欠,还可以帮她照顾正在上小学的女儿。
父亲正直,但脾气倔强;母亲善良,却逆来顺受。而梁欣恰恰遗传了父亲的基因,这爷俩儿免不了时常发生口角。
有天晚上下班回来,梁欣一进屋就发现父亲忙碌着,定睛一看,他正在往铁床四个粗脚钢管里塞楔子呢。
“好好的床为啥要加高啊?塞个木楔子也太难看了,何必多此一举?”
“这床太矮,坐着不得劲儿。”父亲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就再买一张高点儿的新床吧,你就别瞎折腾了!”
“买新地? 那多浪费钱呗!这样就中!”父亲操着河南话又愤愤地呛道。
这时,母亲从另一间屋里出来,劝说老伴儿不要做那些无用功,赶快拆了算了。谁料,父亲猛地起身一跺脚,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天色已黑,梁欣不得不出去寻找,见父亲正坐在大院栏杆下的水泥台面上生闷气呢。梁欣劝他回家,父亲又开始不停地责骂。
他骂得没错,梁欣的确干了一件“对不起父母”的大事儿。
两年前,大弟媳生孩子,母亲不得不和老伴儿分开,来到本省的另一座城市伺候孙女。
梁欣是家中的老大,曾把小妹和小弟介绍到省城工作,现在家里只剩下老父一人,实在是放心不下,便伙同小妹,好说歹说地让他卖掉了林区的老宅,去大弟家和母亲团聚。
孝顺的大弟自然高兴,可家里条件不好:一担挑的两居室,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小。在平房住惯了的父亲,不太讲究卫生不说,脾气还不好,这让爱干净、性格内向的大弟媳很是为难。
当大弟把这些麻烦事儿透露给梁欣时,身为大姐的她非常理解和同情。正巧她离异了,便毫不犹豫地把父母接到了自己的家。
这不,父亲一生气,就骂她:“都怪你,非把我的老房子卖了,我在哪里也不如待在自己的老窝好……” 那眼神,真像当年挥刀宰猪的样子。
朋友给梁欣介绍个对象,接触两次后,彼此感觉还不错。男方提出到家里看看,她便把他带进了家门。那人也不吝啬,买了一些礼品;母亲很热情,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
过了一段时间,不见那人再来,这当妈的心里就犯了嘀咕:是不是人家嫌俺闺女带个孩子,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不愿意啊?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梁欣: “我和你爸还是回林区租个房子住吧。你自己带个孩子,再婚也不容易,好歹你有自己的房子和不错的工作,我们走了你找对象也方便啊!”
“妈,你不用多说,我跟那家伙根本就处不来。你们就在这儿永久地住着,帮我照顾好孩子,我会寻找机会出去打拼的……”
五
从小在东北林区长大的她,对外面的世界一直充满了好奇,胆子大爱冒险。可现在却像一只白吃白喝、困在院子里的小兽,闲得她天天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再这样拖延下去,过几年就人老珠黄了,一定要另辟蹊径来证明自己,就不信天有绝人之路!
梁欣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一份合适的兼职工作,参与一家企业的市场调研,为投资新项目撰写可行性报告。
就在此时,一位贴心的老大姐来电话了:去非洲怎么样?听说你单位正代理一家灭虫药,这要在非洲推广起来,肯定能赚大钱!
“啊?挣大钱,那我巴不得呢,可我并不了解那边的情况啊……”
“你不是学过英语吗?也有经商经历,那就试试呗!”老大姐不厌其烦地介绍那边的情况,梁欣的出国欲火再次被点燃了。管它美洲非洲,只要能改变这青黄不接的命运,再苦再难也要闯一下。
她一边让老大姐办理签证,一边向公司提出了停薪留职申请。
公司经理犹犹豫豫地说:“你真的要停薪留职?那就等于没了工资,万一…… 你可别后悔啊?”
“我不后悔!先签一年,以后再说。”梁欣坚定地回答,然后把申请报告递给了人事处。
就像一只被强台风打翻在岸边的小船,梁欣紧紧地抓住了救命缆绳,登上了非洲大陆。是年一九九八,中国农历的深秋。
炎热的非洲,能否把梁欣那颗冰冷的心慢慢融化,又能否拴住她那羸弱的自由之身呢?
……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