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卫东
曾任《人民文学》副社长、《小说选刊》主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种题材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结集四十余部。著有四卷本《杜卫东自选集》，长篇小说《吐火女神》、《江河水》（与人合作）、《山河无恙》，散文集《岁月深处》等。曾获《人民文学》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年度金奖等。另有编剧作品《洋行里的中国小姐》《江河水》和《新来的钟点工》在中央电视台、江苏卫视和北京卫视播出。
李清照：欲语泪先流（节选）
杜卫东
人民文学 2024年11期
一
一束目光，穿越八百多年的时空，又一次把我的心刺痛。
那是传说中的天堂吗？琪花瑶草，仙山楼阁，一道道虹霓将天空装点得如诗如画。你端坐神霄绛阙，凭栏回望来路。作为大宋词宗、千古第一才女，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在1987年就用你的名字 —— 李清照，命名了一座外太空水星上的环形山，这是难得的殊荣，你已经进入时光轮回，与日月同辉。可是，你的目光中除了明澈，为什么会有一缕欲说还休的惆怅？
我知道，你和赵明诚的爱情被人推崇，视为千年“孤本”，华美得无法复制；你为情所动，信手落墨，写下的词如杨柳含烟，绿尽芳洲。
据说，赵明诚梦中曾读奇书，醒来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谙其意，父亲赵挺之的解释是，言与司合为词，安上已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之意，“词女之夫”是也。“奇绝芝芙梦里情，先教夫婿识才名”，这个解释正合赵明诚心意。那时你已声名鹊起，赵明诚在太学读书，灯烛熄灭后，估计也有类似今日的“卧谈会”—— 宋朝的太学住宿条件也很紧张，每每十几个人挤在一条大通铺上，都是文学青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怎么能不被你的才华打动？“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写出这首词时你才十六岁，柳絮才高，颜值爆棚，又是官宦人家小姐，无疑会成为“卧谈会”的话语中心。我猜想，你和赵明诚后来在相国寺“偶遇”，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桥段。赵明诚对你倾心已久，你的堂哥李迥与他同在太学读书，是无话不说的“上下铺”兄弟。你出游相国寺，他让赵明诚适时出现，以成就一段美好姻缘，顺理成章。一个对视，你们不是就走进了彼此的内心吗？
那以后，弯月如钩，繁星眨眼，你常常轻抚瑶琴，倚楼无语。月白风清，树影婆娑，寂静夜空，重云如铅。你有了心事，少女心事不可解，唯有明月可分忧。它知道，你在等一个人。他在你心里走来走去，已经走过了好多个日夜，什么时候能停下来，郑重地望你一眼呢？
这日，正在庭院荡秋千的你，终于看见了来求亲的情郎，激动之余，留下了那阕脍炙人口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痩，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走下秋千架，罗裳已被薄汗沾湿，花朵上晨露晶莹，映出你如花的笑靥。忽然，闯进一位少年客，宛若白莲，在微风中摇曳。你满面含羞，抽身便走，慌忙中连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了。可来客毕竟是心心念念的人，走到门口，你还是忍不住偷觑几眼，为掩饰娇羞，假装嗅着手中的青梅。少女的心思很单纯，你无心整个世界，只期待一枝定情的玫瑰。只是，送玫瑰的必须是赵明诚。
有一人，若良辰美景，给一方天堂也不换。
你们的结合堪称绝配：他的父亲赵挺之是吏部尚书，你的父亲李格非是礼部员外郎，两人政见不同，对子女的婚事倒是宽容；他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你发如乌瀑，脸似玉盘，眉心一点朱红色，倾倒半座汴京城；他一袭青衣，一把折扇，腹有诗书气自华；你一条长裙，一顶珠冠，羽衣常带烟霞色，阅尽人间桃李花。
建中靖国元年（1101），21岁的他和18岁的你，青枝绿叶，绿鬓朱颜，如愿走进婚姻殿堂，他许你百年好合，你允他一世白头。
婚后，你们同乘一辆马车，在京城处处留下了爱的剪影。进池馆，赴绮筵，对月赏花，诗酒唱和；走街市，觅金石，共赏奇文，如琢如磨。
入夜，月色透过流苏的枝叶，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你点燃一炷沉香，罗裳轻衣，吹笙鼓簧，宛若夜色中绽开的一朵昙花，担风袖月。悠悠的旋律被爱一遍遍过滤，化作一泓清泉流过彼此的心田。忽然，你停下笙簧的演奏，对着铜镜补了一层淡淡的晚妆，眼波流转，如静水深流；双唇点绛，似樱花欲开。特别是你柳眉轻挑时流露的那一抹高贵优雅之气，更是让赵明诚情动于心。望着丈夫深情的目光，你笑道，晚上的那阵风雨驱散了炎热，现在，纱帐下的枕簟倒是很凉爽呢。
赵明诚呢？早在你的双眸中沦陷。夏雨，秋月，春花，冬雪，时序轮回，各司其美，唯有你的心中才有他最想要的风景。
清晨，阳光把云絮镀上一层金黄，陆离斑驳；微风中有黄鹂在鸣叫，百啭千声。略施粉黛的你走上街头，见一卖花郎的担子上，一朵朵鲜花“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便买了一枝，云鬓斜簪，一脸欢喜。扭过头想了想，又有点忐忑，“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回家见到丈夫，红晕悄然泛起，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缠着他，非让他在你和花之间评出个高低。我猜，赵明诚看到云鬓插花的你，先是会笑你痴，可禁不住你的娇嗔与任性，便由衷一声赞：“一枝春欲放，引得春光来；怎抵你，洁白芙蓉出碧水，百花竞放不知羞。”你呢，望着夫君，嫣然一笑，一个转身，娇羞之美在宜人的春光中流光溢彩。
你们的婚后生活真是甜蜜。“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用唐寅的这句词形容十分契合。何须红笺小字，相守，日光似水东流。梨花斗雪，海棠争秋，诗情涌，月明时双倚玉楼。一日，侍女悄悄问一脸幸福的你：“如果命运可以选择，天上人间，愿意在哪里停留？”你想也没想，随口吟出卢照邻的两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那一刻，你目光如电。原来，并非只有太阳可以发光。
二
最是痴情真心爱，不负冬雪不负春。
谁说拥有不一定厮守，没有深情的对视，怎么能常驻彼此的内心？激情、浪漫和惊喜是婚姻的保鲜盒，缺失了，一个转身也许就会拉开心的距离。须知，幸福的索取一点也不昂贵，只是情郎的一个眼神、一声问候、一次相拥。你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没想到，一场风雨后，半池残荷留。
崇宁元年（1102），由于朝堂党争，时任京东路提行的李格非，被宰相蔡京列入元祐党人名单，遭到残酷打压，罢官免职，贬出京城；属于元丰党的赵挺之则青云直上，升任尚书右丞，仕途如顺风行船，一路花团锦簇。
你不忍看到父亲暮年无依，白发迎晚秋，人生本来短暂，怎敌命运多舛？于是，写诗请求公公赵挺之施以援手，“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言之殷殷，情之切切。他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有强大的话语权。可是，你的一片孝心没能打动赵挺之，这在你的意料之中：两人虽是儿女亲家，却分属新党旧党两个阵营。赵挺之游走于官场，必然会权衡利弊，避难求福。朝廷已经下令，宗室不得与元祐党子女通婚，赵挺之虽非宗室，却是朝廷重臣，自然会谨言慎行。
令你失望的是赵明诚，他选择了沉默。沉默有时等同深邃，想净空杂念，包容天地；有时就是胆怯，潜身远祸，只为保全自己。随后，朝廷一纸诏令：元祐党人子弟不得在京居住，你没辙，只得回到故乡明水。夜雨刚停，地上一汪汪的积水倒映着放晴的蓝天，随即，被马蹄和车轮碾成一地碎影。经过太学，你叫停马车，掀起车帘，望了一眼那座肃穆的建筑。你想知道，此刻的丈夫是否也一夜未眠，牵挂着你的归途？回乡的路真的漫长，与你同行的只有孤独的身影。没有归期的远离最是令人惆怅，潜伏在前方的是什么？你心如旷野，入目皆是苍凉。
独居的日子，坐拥一把闲散时光；伸出手，你想揽住流年中的希望：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鸿雁没有衔来祈盼中的情书，它们排成人字，正一行行南归。相思之苦，刚从微蹙的眉间消失，又隐隐缠上心头。你是预感到了什么吗？风花雪月还是薄雾冥冥，你也说不清。总之，这阕《一剪梅》透露出的忧伤和愁绪，不应该属于一个正被爱情沐浴的女子。有人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推演成两情相悦的深化，认为相思之苦正被爱的甜蜜浸泡，我只能无言一笑。愁绪溢满心间，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才有“两处闲愁”之说。可是，赵明诚已经结束了太学学业，入仕为官，凭他家的权势，想解决“两地分居”轻而易举；即便囿于各种制约一时难以办到，如果思念对等，也不会没有只言片语回音。少年夫妻，新婚一年即别，伯劳飞燕，独处的每一天都会被刻骨铭心的思念挤占。赵明诚没有回应，是沉溺于烦琐的公务无法分身，还是防备官场暗锤有意切割？不难揣测。有时，看破而不说破，不是愚钝而是珍惜。你对丈夫的爱一如既往。岁月如长歌，即便有杂音，你也一定会在他亮相时鼓掌。太阳落山以后，你不懊悔错过晚霞的壮丽，而是懂得怎样去珍惜皎洁的月光。
宋徽宗时期，残酷的党争是一场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场景与主角，一拉幕布，瞬间就会转换。
崇宁五年（1106），蔡京失势，宋徽宗解除了对元祐党人的禁令，李格非被重新起用，你终于回到京城与赵明诚团聚。不幸，风骨卓然的父亲不久后病逝，此生再无父爱呵护，你像一个夜行人，从此少了一支温暖心灵的火把。转年，蔡京再度得宠，赵挺之原本与蔡京同属新党，后生嫌隙，势同水火。蔡京掌权后，他也惨遭罢相，赵家兄弟还被蔡京罗织罪名投入监狱。像是蹦极，赵挺之或许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人生落差，五天后，郁郁而终。
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是你支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什么是真爱？真爱就是—— 你只要微笑，对方就会开心，你只要跌倒，对方就会搀扶。
因为查无实据，加上徽宗对赵挺之的辞世多少有点歉疚，下旨放了三兄弟。你和赵明诚决定离开京城，前往青州定居，那里有一处公公留下的宅院。你想东山高卧，枕松涛，赏秋色，任清风拂面，听溪水潺潺；你想寄情天地，观月升，送日落，邀高士对谈，与侠客共舞。你不留恋朱门绣户的富贵荣华，有赵明诚在，即便没有星星的夜晚，也有花香与鸟语，也有流云和清风。足矣！
青州的日子是一条缝线，重新织补了你们潜在的婚姻裂纹。
像一对飞出樊笼的鸟，你们有了自己的晓风明月。昔日相府的奢华，变成了乡间茅舍的点点烛光。晴耕雨读，煮酒烹茶，原来，清贫不只是财富的弃儿，也是安宁的倒影。你们以“归来堂”命名书房；你喜欢《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金句，自号“易安居士”，效仿陶公，种两畦青苗，养半塘鲤鱼，日暮荷锄至，相伴语依依。当然，这只是生活的点缀，对于满腹珠玑的一双才子佳人，生活的空格还是要靠读书、写作、吟诗填充。
赵明诚着迷金石书画的搜集和研究；你酷爱诗词，也热衷购买古书、名画或彝鼎金石，那是丈夫倾注心血的事业，既然醉心波光潋滟的湖水，自然也会钟情水面上翩翩起舞的天鹅。多少个秋风送爽的傍晚，“归来堂”里灯烛闪耀，你们夫妻二人头碰头，共同鉴赏着一卷新购的古书，你发现一处瑕疵，他校正一处谬误，彼此相视一笑，顿时在对方的眸子里沦陷；多少个晨曦初露的早晨，你们展开一幅新得的名画，色彩淡雅，气韵生动，一山、一水、一木，尽显画面的层次感和空间感。记不起是第几次展开这幅画轴了，你们的情感已深深沉浸在灵动的水墨世界中；如果“淘换”到一件珍贵的彝鼎，你们更是会在浩如烟海的史册里寻找与它有关的历史记忆，探究它所承载的文化信息，每有新的发现，都给了彼此最美的惊喜。
晚饭后，到“归来堂”赌书是每天的“规定动作”：无论是谁，随意说出一个典故，指出此典出自哪一本书，哪一卷，精确到哪一页、哪一行，赢者饮茶。这实在考验一个人的博闻强记，每每你取胜。可以想见你开心举杯大笑，茶水洒了一身尚不自知的样子。正是，“桐荫闲话芝芙梦，第一消魂是斗茶”，这其中的情韵是一朵出水芙蓉，把你们的婚姻装点得高贵而典雅。
青州十年，你写出《词论》，赵明诚完成了《金石录》初稿。
那一夜，月色轻柔，满天繁星，树影在微风中摇曳，送来一阵阵栀子花的香气。赵明诚已醉入象牙塔，他放下酒杯，轻轻揽你入怀，指着书案上一摞厚厚的书稿，眼睛里尽是满足，那是一个男人心愿得偿的神色：“今夜，夫愿初成；娘子平生之志，可是你的词作百世流芳？”你嘴角微微上扬，轻轻一笑，如灿灿星斗，暗淡了沉沉夜色，温暖了缕缕秋风。只是，赵明诚没有看出，尽管你的笑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有迷人的芳泽散发，也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楚。你希望自己是一粒种子，生长在丈夫的花园，含苞待放，只为成就心上人的风景。
记得独居明水时，你还写下过思念丈夫的《醉花阴》。赵明诚惊艳你的文采，又暗含不忿，闭门三日，一口气写出五十首和词，将你原词插入，请高人评判。没想到，评者视为神来之笔的三句皆出自你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将此事写信告诉了你，有自嘲，也有博你欢心的示好，你也像今日一样，只是淡然一笑。难道他不知道吗？在你心中，他才是一处不可错过的风景，才情碾压丈夫，何喜之有？唯有他信中透露的一个消息让你惊喜，天子有意大赦天下，你我团聚指日可待。你开始翘首以待，从梨花盛开盼到冬梅绽放，终于，等来了接你的马车。那天，春寒料峭，凉意未消，却是你的九九艳阳。
青州十年。你们像一对歌者，总是能在琐碎的生活中找到最动听的旋律，让快乐像花一样在岁月中绽放。重和元年（1118），赵明诚的人生迎来转机，奉诏返京，他要单骑赴任，留下你独守空房。你虽有林下之风，冰雪聪明，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赵明诚是你的整个世界，你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除了红袖添香，赵明诚还有金石书画，还有事业功名，他有他的诗与远方。
你送他赴京时是怎样的场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或许，没有那么诗情画意，他只是双拳一揖，道一声“娘子保重”，便策马而去。什么样的离别最难割舍？远行人的背囊中装着你的心。望着丈夫一骑绝尘的背影，你秒懂，纵有太多的叹息、太多的眼泪、太多的不舍，也留不住远行的脚步。只是祈祷，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痴心守望的你。
三
天国也有冷风吗，为什么你会微微蹙起眉头？
你的身后，是被繁星点缀的天幕，伴以云海、明月和翱翔的仙鹤，构成的画卷美轮美奂。临波凝睇，你巡视来路，目光停留在宣和三年（1121）那天 —— 炎炎烈日，声声蝉鸣，一辆马车停靠在莱州的一座官邸前。
与丈夫分别四年后，你只身抵达莱州，与新任太守赵明诚团聚。日子在时光中一片一片飘落，内心的寂寞有几人能够坚守？你不愿被孤独围困，三百里舟车劳顿，阡陌纵横，于你，只是闲庭信步，因为有爱在前方引领。
你祈盼与幸福撞一个满怀。无数次，想象过久别重逢的情景：丈夫望你一眼，双眸如水，牵着你的手坐在床头，一个深情的相拥，彼此便融化在对方心里。小别胜新婚，这样的场景如日月流光，再正常不过。可是，下了马车，映入你眼帘的是，乐人吹笙，歌姬起舞，一对大红的囍字贴于正堂。赵明诚身着盛装，头顶花冠，正在接受宾客祝福。见到一路风尘的你，他神情略显尴尬，很快释然，牵过一位美娇娘，水眼山眉，风鬟雨鬓，两颊胭脂淡淡扫开，头上的秀发如乌云般浓密，绾成一个扬凤发髻：“玉娘，快来，叫姐姐。”
你凄然一笑，心中堆积的枯叶一下被寒风卷起，昏天黑地。
在青州时，丫鬟告诉过你，路过太夫人房间，无意中听到太夫人对姑爷说：“守制已满数年，应该考虑纳妾一事了。这是人伦天道，莫再迟疑不决。”你闻之震惊，又听丫鬟说丈夫没有拒绝，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你们的世界天荒地老，只容得下两人对视，你们的人生山高水长，只期待两人执手。没有子嗣，你不畏惧别人的冷眼和轻蔑，只在乎丈夫的承诺，空有满腹心事，奈何无处投递。你当时还痴望，丫鬟传递的信息是一朵不结果的谎花呢。
两天后，一弯明月挂在星空，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赵明诚终于来到你的房间，斟满酒，连干三杯：“娘子，为夫愧对你了。纳妾一事，仅遵母命，还望娘子见恕。”他年过四十，尚无子嗣，纳妾本是寻常事。你心怀幽怨，是因为心房太小，没有预留出别人的位置，便强颜一笑：“德甫，此事顺理成章，何来见恕？不怪你，是我命薄。”他靠近你，拥你入怀，比期盼的晚了两天：“今生今世，我只爱娘子，若有来生，还望与娘子再结同心。娘子可信我？”
你信。你愿意相信。你没有给自己别的选项。
那一刻，你抬眼望着丈夫，泪珠悄然滑落。心乱如麻。你爱他已经胜过爱自己，最痴心的爱，无关伤害，无关对错，哪怕针刺入心，滴出的血落下来，也会润泽一朵傲霜的秋菊。
依然是，天寒，娘子添衣，日暮，娘子早睡。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是，客气中有了敷衍的成分，关切里添了寡淡的味道。多少次，你对镜自怜，望月叹息：我已红颜暗老，不可逆；你亦素心不在，犹可追？
靖康二年（1127），金兵南下攻取北宋首都汴京（今开封），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同年，康王赵构继位，史称宋高宗，南逃，以江宁（今南京）为行在，建立了南宋政权，并起用赵明诚任江宁知府。
你返回青州，整理好“归来堂”的金石文物，南下与先前赴任的丈夫会合。
北国沦陷，偏安一隅的江宁夜夜笙歌，你看清了奢华掩盖的衰败，黯然神伤。车马辚辚、繁花似锦，可惜，城市无魂，再喧嚣也是荒寂的倒影。你无法与现实和解，因为现实中的一切已被浊酒灌醉。你担心，璀璨的宝石装点的不是王宫贵族的华丽服饰，而是一个王朝彻底终结的挽幛。
上巳节，你邀南渡的赵、李两家宴聚，时逢乱世，亲朋聚首何其不易，风也急，雨也骤，相逢一笑泪难收。烹几样小菜，煮一壶老酒，沐晚风，赏云舟，相逢总引诗兴起，忍看繁华付东流。或许，酒精能疗心伤？不想，一杯酒，装满愁，白云片片随风去，只留伤感在心头。触景生情，你写下一阕《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宴聚之后，深沉的夜色还是要将短暂的快乐吞噬。“永夜”二字，寓意的是山河破碎的凄惨时局；故都汴京常常走进你的梦中，醒来，唯见江宁府宅月色满窗。长夜不尽，空梦难眠，即便是再美丽的春色，在你的心里也黯然无光。词的最后两句，卒章显志，点化出你伤怀的原因：年过不惑，还醉酒插花比美，花请莫笑，欢颜后面隐藏的凄苦、忧愁和失望又有几人能懂？知道吗，春天也像人一样，快要衰老了。这个“春天”暗喻盛世繁华的大宋，它将春光不再，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历史的拐弯处。国仇家恨，心怀悲怆，忧国伤时，词风凄凉。
“靖康之变”后，你的诗词风格明显为之一变，情爱之作渐少，表现家国之忧的作品增多，由清丽、隽永转向苍凉和忧郁。面对南宋小朝廷的苟且，你痛惜：“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五胡乱华，西晋灭亡；晋室南渡，在一片颓靡的氛围中，王导和刘琨奋起抵抗，你感叹南宋缺少这样的忠臣义士，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是的，比起仲宣在《登楼赋》中所抒发的怀乡之情，你的内心更加凄凉，他是怀念故乡，你是怀念故国。可是，你真的想学陶渊明，为摆脱忧愁沉醉酒中，以不负东篱盛开的菊花？一介弱女子，既不能金戈铁马驰骋沙场，又不能面圣谏言献策庙堂，只能插花描红吟诗作赋，尽一个妻子的本分。你也想过随遇而安，像一朵蒲公英，飘到哪儿算哪儿，不过，一杯薄酒入喉，热血不是就被点燃了吗？此生有一恨，未生男儿身，原来，捉放日月，收复河山，才是你想要的诗与远方。身难至而心向往，这种煎熬和无奈难与人道，只能把一腔愁绪诉诸笔端：“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在江宁，赵明诚勤于政事，虽然没有表现出你期待的男儿担当，仍是你情感的归属，直到那晚火起，你才第一次怀疑，是不是将心错寄。
建炎三年（1129）三月，江宁的御营统制官王亦意欲投金，密谋夜半起兵，点火为号，里应外合，夺占大宋城池。太守赵明诚正好接到朝廷诏令，调任湖州知府，得知密报后，为避祸，竟“缒城宵遁”—— 麻溜地拴着绳子从城上吊下来，趁着夜色颠儿了。随后，赵明诚被朝廷就地免职。
你与丈夫离开金陵，乘船上行，打算在赣水择一地而居。
繁华已去，人若游魂，第一次，赵明诚在你的眼中不再亮丽。你羡慕东山高卧的神仙眷侣，寄情青塘瓦舍、雪松脆竹的田园生活，如果人生是一幅拼图，你希望每一块都带有山水的潋滟；可是，丈夫因怯敌而被放逐，这样的归隐让你不堪。人生已经残破，沉醉再无清宵，尽管两岸景色如画，你不愿多看一眼。
赵明诚知道你的失望，他表面上风轻云淡，内心已是一座危机四伏的堤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溃。仕途受挫，琴瑟不调，也许，陪伴自己的只有金石书画了。途经和州乌江县，江边有霸王祠，你们舍舟上岸。这个世界所以不同，是因为，每一个灵魂所向往的风景迥异。他上岸是为寻觅金石文玩，完善自己的心血之作；你弃舟是为追祭英雄，抒发一腔忧国忧民之情。项羽兵败乌江，本来有机会重回江东以图再起，然而，连番苦战，血染征袍，壮士宁死不屈，抽剑自刎，血洒乌江。明明可以生还却偏偏选择死别，褪去西楚霸王所有的光环，留下的是一个英雄的底色——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向生而死，无愧于心。
祠内，有项羽黄杨木像一尊，手持宝剑，金刚怒目。
站在木像前，你点燃心香一炷。当所有人都折服在尘埃中苟且的时候，仰头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是，如果没有望天一族，世间就会变成龌龊的猪舍。对比南宋小朝廷“靖康之难”后一路溃败，赵明诚危难时刻“缒城而逃”，你五味杂陈，折骨为笔，沾血为墨，成就了一首千古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侧立一旁，听你吟出诗句，如重锤击心，已是汗颜无地。
再上船，江水无言。若是以前，水面泛起旭日，岸边传来渔歌，你们会吟诗唱和，举杯共饮，诗情融化在日色里，憧憬燃烧在霞光中，而此时，孤独如雾，已将你们彻底淹没。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各自品尝着难言的忧伤；即便相对而坐，他看不见你的笑颜，你望不断人生的归途。一怀悲情锁愁绪，忍看江水东流。山盟犹在，壮志已休？好男儿，一肩担起家国恨，横戈跃马，觅封侯。
船至池阳，朝廷因为急需用人，不得已重新起用赵明诚为湖州知州。
新的诏令下来，仿佛是阴霾中一道闪电，一下照亮了赵明诚生命的夜空。他觉得，这是命运恩赐的厚礼，以后的路不再落魄，立马前往建康面圣谢恩。几百里土道，一路狂奔，因为酷暑颠簸，急火攻心，意外染上重疾。
你闻讯，从池阳匆匆赶到建康，赵明诚已经命在旦夕。几天前分手时，他还目光灿灿，葛衣岸巾，精神如虎，一副满血复活的神态。当时，他一勒手中缰绳，胯下马仰头发出一阵嘶鸣，望着船头站立的你挥手而别。你心有千言万语，却被别情一下冰冻，只痴痴问了一句：“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赵明诚已经急不可耐，黑暗之中，峰回路转，他太想快一些去承接皇恩雨露，太想有一个平台去洗刷自己的耻辱了，只回了两个字：“从众！”欲走，又折回马头，不放心地交代了万不得已时物品丢弃的顺序，叮嘱宗庙礼器务必随身携带，与之共存亡。你一时无语，原来，宗庙礼器与你的生命等同。落寞之余，你没有想到这一次转身会是生离死别。此刻，他气若游丝，目光迷离，挣扎着想要提笔，是觉得有负于你，要写诗以示歉疚吗？还是耻辱未洗，心有不甘，不愿离泪两行，别情一缕，就这样告别纷繁喧哗的世界？只是，大渐弥留，他颤抖的双手已经握不住纤细的笔管了。
国破家亡。从此，你无父、无夫、无子，孑然一身。
你的双鬓开始长出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碎的皱纹。力尽筋疲，颠簸流离，明天是一幅被夜色吞噬的画，不知晨光初显时，展示在面前的是怎样的情景？不过，你的内心依然纤尘不染。绍兴三年（1133），南宋遣使金国，慰问被囚的徽宗、钦宗二帝，有感于使臣勇赴国难的情怀，你赋长诗相赠，收尾两句“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报国之情如雨后虹霓，仍熠熠生辉。
哲人有言：火把即便落在地面，火焰照旧向上燃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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