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金生:《城里的月光》(中篇小说),李诠林主编:《世界华文文学》2023年第2期(总第4期),第197-204页

城里的月光

孙金生

心脏像被重锤猛烈敲击的鼓一样,剧烈的跳动着。双腿也颤抖着,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大成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量,拖着自己的腿向前运动。浑身的燥热使得汗水汹涌地涌出来,身上似乎被热水浸泡着。于是嗓子里生出对水的无限渴望,发出了无声的嘶吼。笨重的老式冰箱,此时,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脊背上,使他像一个笨拙的鸭子,蹒跚着一点点挪动。旧小区狭窄的楼道,六楼十二跑楼梯,似乎比红军长征时雪山上的路还要漫长,让他心生绝望。

本来大成是可以不来的,他主要是在丽家装饰公司干装修瓦工,给地面、墙面铺贴瓷砖,垒个通风道,给改完水电的卫生间修补个墙面啥的。但是最近家装公司太多,新装修的业主却越来越少,竞争激烈。不仅活计断断续续,接不上茬,人工劳务费也跟着往下落。他在活计接不上的空闲时间,只好东跑西颠,到处找零活干。没办法,儿子小南的借读费、学杂费、他和儿子的房租生活费、家里的日常开支、爹的住院费、医药费等等,都要从他那点微薄的工资里出,他不拼家就垮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楼下,大成背着冰箱倚在一棵龙爪槐树,大口地喘着粗气。东家梅香忽闪着好看的大眼睛,快步来到大成身边,用香喷喷的毛巾给他擦汗,还嗔怪他:“傻子!你不会挑轻的拿?”

旁边正在装车的二楞,怪笑着喊道:“大成,你个傻子,看你让人家心疼的!”

大成瞪着二楞,努力地从嘴里吼出来一个字:“滚!”说着,冲梅香憨憨地一笑。

其他搬家公司的伙伴也都怪笑着喊:“好!我们都滚,不会给你们当电灯泡的!”

阿成涨红着脸对梅香说:“你……你别理他们,顺嘴胡咧咧。”

梅香却大方地说:“我可不怕电灯泡,有电灯泡才亮堂呢。大伙辛苦了,来,每人一瓶冰镇汽水。”说着,提着一件汽水,给大家分发。

众人哄笑:“谢谢嫂子!还有大成哥!”

大成笑着瞪眼道:“滚!汽水也堵不住嘴!”说着,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梅香。

大成和梅香原先是在县城的劳动力市场认识的。那时候,大成刚刚从老家来到县城,看什么都新鲜。梅香当保姆却已经都换了好几家了,她明眸皓齿的,化着淡妆。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一身粉色连衣裙,脚上是铮亮的小皮鞋,就像个城里的少妇一样。大成还以为她是劳动力市场的工作人员,就结巴着问她,找瓦工活去哪里登记。梅香被大成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逗笑了,笑的花枝乱颤的。大成差点没让她把自己的魂给笑飞了,痴痴傻傻的样子惹得梅香更想笑了。笑够了,梅香才告诉他,自己也是找活的。不过,大成想找的地儿,她还真能帮他。说着,就不知道给谁打了一个电话,就把事给解决了。她告诉大成,她给他找好了,是一家家装公司,活计很轻,工资还高,明天就可以上班。大成挠着脑袋说,该怎么谢她,她笑着说,想谢我行啊,那就请我吃顿大餐!

初次进城的大成,还不知道大餐是个什么概念,就认真地说,等发了工资,一定请她吃大餐。梅香也不客气,把她在城里的住址告诉了大成。期间,有好几家雇主和梅香攀谈,想让梅香去他家当保姆。梅香一听是哄小孩,照顾老人什么的,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惹得雇主惊的一愣一愣的,以为梅香到劳动力市场是来征婚的。

装满家具的车出发了,从灰暗破败的旧小区街道驶出,奔向县城的新开发区。那里的小区高楼林立,环境优雅,门口24小时保安站岗,门禁常年紧闭,不是内部车辆根本进不去。就连访客也要先在门口和业主联系完,业主在家里给访客开门,访客才能进。

车辆到了门口,梅香刷了卡,门禁才缓缓开启。搬家公司的小伙伴们,望着宏伟的小区牌楼叽叽喳喳地议论不停。

这次,往楼里搬东西就轻松多了,两部电梯同时使用,很快就搬完了。

但是,在搬东西的过程中,大成发现梅香脸色苍白,坐在房间的角落一动不动,就有些担心。但是,有别人在,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当伙伴们都跟车回去的时候,大成借口要帮梅香摆家具,留了下来。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大成来到梅香面前,关切地问。

梅香强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没事,可能是吃东西不合适了,过会应该就能好。”

大成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查一下,也放心。”

“不用了!”梅香努力地笑笑,“过会应该就没事了。你快回去吧,你爹还住着院,你儿子也需要你回去给他做饭。”

大成摇摇头说:“没事,今天晚上是我二弟的班,他在照顾我爹。家里有小南他妈呢,我爹住院这几天,她会在城里呆几天。”

梅香挥着手说:“那你更得早回去了,你们两口子也难得见一面。”

“没事,都老夫老妻的,见不见有什么要紧?你真没事,我就回去了,有事打电话!”大成探寻的目光,在梅香的脸上划来划去。

“嗯!”梅香躺在临时的行军床上,闭上了眼睛。

大成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来到了电梯厅里,又朝梅香的房门望了望,才犹豫着按下电梯向下的按键。

大成租的小屋,在县一中不远的一片平房区。这里似乎是被城市新规划遗漏的一块顽癣,尴尬地贴在县城宽阔的额头上。不过,由于这里离学校近,一个个小院子里,都被五花八门的各种材料,盖成了鸡窝一样的出租房。尽管有的漏风漏雨,冬天冷夏天热得像蒸笼,还是能出租给那些买不起楼房的乡下陪读的农村父母。他们像流落到县城各个角落的向日葵,用一双双皱巴巴的、流着汗水、长满老茧的双手,托着自己手中充满希望的小太阳。

天色已近黄昏,大成走在只有一米多宽的长长的胡同里,很仔细的注意着脚下的臭水沟,还得躲闪着一垛垛不规则的煤球堆。遇到谁在胡同里停着的小破三轮车,还得侧着身子,防止被那上面张牙舞爪的杂物勾住衣服。

走着走着,大成不由得又想起了梅香。

梅香最近在一家高档小区的别墅里给人当保姆,或者说就是给人家当管家。那家的主人是个开发公司的老总,才不到五十岁。女主人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家里的事基本不管,也不经常在家吃饭。家里的伙食和家务都由梅香操持,活计其实都由另外一个保姆红杏干,梅香只是动动嘴,但是工资却高的吓人。要不梅香也不会有钱从旧小区退租,在开发区那里租了个两室一厅的高层。那里上下有电梯,24小时热水,燃气直通入户,冬天有地暖,小区内就有大型超市。

据梅香说,她老早就和丈夫离婚了。她丈夫是个赌鬼,不顾家,整天扎在耍钱场里,还跟女牌友勾三搭四。梅香读过高中,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了。但是家里要给大哥说媳妇,就没有钱给梅香去念大学。从此以后,梅香就发过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现在,梅香的女儿也在县一中上高一,但她报名早,能在学校里住宿。

进了小院,迎面屋的灯还亮着,那就是大成租的。大成对这屋还算满意,虽然小,但是不漏雨不透风,比人家享福多了。

屋门开了,迎上来的,是妻子桂兰略带憔悴的脸。桂兰还不到五十,但是鬓角已经有些发白了。那眼角细密的皱纹,在展示着无可奈何的沧桑。

“回来了?”桂兰笑着擦了擦手,“饭在锅里热着,我在医院已经吃了。你先吃吧,别等儿子了。”

“嗯!”大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找着合适的话头。

窄小的屋地上,放着个大大的洗衣盆,里面泡着大成爷俩的脏衣服。

大成绕开地面的杂物走向饭桌,回过身来问妻子:“二南这两天老实吗?学习怎么样?他奶奶看得了他吗?”

桂兰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搓洗衣服一边说:“二南挺让人省心的,学习在班里是前几名,还会哄他奶奶开心呢。我看你也回不去了,把小南供上大学,二南差不多也该到县城上初中了。”

大成心里舒坦了一些,一边拿碗筷,一边问:“家里还有别的事吗?”

桂兰身形一顿,叹了口气说:“今年化肥、种子都涨价,粮价偏不涨,那地种不种已经不吃劲了。这次他爷爷又住院,家里全靠你一个人的那点工资,年底怕是得拉饥荒。”

大成手里的筷子停住了,顿了顿,才重新开始伸向桌子的那盘辣椒白菜,“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再多找点活呗!”

桂兰红着眼睛说:“你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啊!要是你把身子累垮了,家就真的散了!”

大成胡乱吃几口,算是吃完了,收拾好碗筷。拿出一支廉价烟,点上,吸了几口,淡蓝色的烟雾在小屋的上空盘旋。他轻笑了一声说:“别想的太坏,我身子骨棒着呢,说不定以后咱们就混好了呢!到时候咱们也在城里买套楼,享受享受!”

大成的乐观好像也感染了桂兰,她淡淡地笑着说:“那感情好!到时候全家一起都到城里来享福。”

忽地,桂兰想起点事情,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四角的粉色纸片,递给了大成,“这是从儿子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我觉着好像有点不对劲,你给看看,这里面是个啥?”

大成接过来一看,是封叠的方方正正的信,打开一看,没有称呼,只有一句话和落款。那句话是:“周末咱们俩去青石梁看瀑布吧!”落款是“蕊”。笔迹娟秀,一看就是女生写的,又在儿子口袋里,肯定有问题。这小子,不好好上学,这在搞个啥?

忽然,他脑袋灵光一闪,梅香女儿的名字最后一个字好像就叫什么“蕊”。他思虑再三,把那粉色的信笺撕成碎片,扔进垃圾篓。后来又想了想,从垃圾篓里把纸片又掏出来,拿到门口外的臭水沟,撒进了臭水沟里。

大成回到屋里,还在想着那件事。他本能地认为,那个“蕊”应该就是梅香的女儿,可是他们是咋联系在一起的?他想,有机会他一定要向梅香求证,是不是她女儿和自己的儿子之间有什么事。他又联想到,梅香今天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桂兰在他旁边,看大成的脸色不断变化,担心地推了他一把,“他爹,你咋了?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大成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妻子还在跟前,怎么想起梅香了?自己和妻子好长时间没见面,不是该说说体己话,亲热亲热吗?怎么就没有那个劲头呢?他冲妻子歉意地一笑,“没事!我想儿子的事呢!”

这时,儿子正好下了晚自习回来,跨进了屋门。他调皮地说:“你们俩在说我的坏话吧?有意见当面提,别在背后嘀嘀咕咕啊!”

桂兰一见儿子,皱巴巴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她拉着儿子的胳膊说:“哪能说儿子的坏话呢,夸还夸不过来呢。快吃饭吧!”说着,赶紧给儿子端饭盛菜。

儿子欣喜地看着饭碗里的鸡腿:“妈,你来就是好,我有鸡腿吃了!你不在这,我爹天天给吃白菜帮子!”

大成笑着瞪了儿子一眼:“那让你妈在城里给你挣钱吧,我回乡下种地去!”

儿子拉了拉大成的袖子,“爹,跟你开玩笑呢!你没少给我买肉吃,我都记着哪!”

夜深了,儿子和桂兰睡床上,大成打地铺。

在儿子和妻子起伏的鼾声中,大成望着窗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知咋的想到,梅香是不是这会也睡了……

站在24层楼的窗前,大成向下望去,楼下的人行道上,人们如同一个个小蚂蚁,奔向不同的方向。都是急匆匆的脚步,都是满面的焦虑。县城的大街小巷,如同围棋的方格,不知是谁的大手,在方格的交点上,布下一枚枚的棋子。随时有棋子被吃掉拿走,又有新的棋子填进来。每枚棋子都有自己的命运,却在命运的棋盘里无奈地喘息。

大成今天的活计很轻松,手艺较好的瓦匠在铺好的砂子上浇上灰浆,用铁抹子在灰浆上拉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往上铺地砖。最后对缝,用橡皮锤敲实。大成只负责把地砖用水浸透,活好水泥浆,把地砖搬到另一个瓦匠身边。闲着无事,他就把头转向窗外,想着心事。

现在大成他们装修的这套楼房,也是梅香做保姆那家的,是那个地产老板二儿子的婚房。说起来,大成在城里找到的活计,都离不开梅香。梅香给他介绍的装修公司,给人搬家,给人送水,给人装车卸车,都是梅香给介绍的。大成就像是个蹩脚的演员,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梅香,就像是他的经纪人,总能把大成的演出时间给排的满满的。大成有好些时候都感叹,梅香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量。

大成答应梅香请她吃的那顿大餐,还真请了。但是,吃饭的过程,却让大成终身难忘。

大成那天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兴冲冲地去找梅香。当时梅香正躺在她出租屋的小床上百无聊赖,一听大成说请他吃大餐,双眼立刻就放光了。她当着大成的面,换了衣服。又转过头来,打量着大成,笑着说:“你这模样可吃不了大餐,人家都不会让你进门。”说着,拿出几件男人穿的衣服让大成换上,还给大成梳了梳头发,给他试了一双三接头的皮鞋。

梅香领着大成来到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西点餐厅,轻车熟路地推门就进。大成一下子被里面高档的装修,豪华的桌椅和餐具吓住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目不斜视地跟着梅香,在打着领带的侍应生的带领下,进了一个小雅间。

梅香连餐单都不看,要了两份七分熟的牛排,两杯鲜榨果汁,还有一份意面。大成紧张的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瞪着眼前的刀子和叉子,不知从哪下手。梅香就笑着手把手教大成,怎么用刀叉,怎么切牛排。大成笨手笨脚地学着,却不经意间碰了梅香柔软的小手,或者碰了梅香高挺的胸部。他的心“砰砰”地狂跳着,饭还没吃怎么样,先出了一身的汗。

大成没觉得吃到嘴里的牛排有什么味道,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梅香身上好闻的香水味。

梅香还是很体贴人的,考虑到大成第一次吃西餐,怕他闹笑话难堪,没有在散座,而是要了一个小雅间。但是,大成可没有考虑到这点,他脑瓜里绷的那根弦是,在这里吃顿饭,会不会把他的一个月工资都花掉。因此,那一碗意面,梅香说是给他一个人点的,大成就二话没说,把意面吃的连残渣都不剩。

临走时,梅香皱着眉头说,大成的那个月工资,根本不够吃这顿大餐。实在不行,就把大成押在餐厅里给人家刷盘子算了。瞠目结舌的大成,悲壮地说:“那行,你走吧!我留下给他们刷盘子!”

没想到,梅香笑得花枝乱颤,拉着大成就向外走。走出门口好远了,还没有人追出来。大成傻乎乎地看着梅香,问咋回事。梅香看来心情不错,哼着歌说账早就结完了。

后来,大成几次要还梅香吃那顿大餐的饭钱,梅香都没有收。她笑着说,她挣钱比大成容易,大成的负担太重了,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攒点钱不容易。于是,大成心里记着梅香的情分,总想着找机会报答她。每次从老家回来,大成总要给梅香带点什么,刚下来的新鲜蔬菜啦,刚下来的水果啦,过完年就给梅香拿点年糕、元宵什么的。虽然,梅香总是说自己一个人吃不完会坏掉,但是,大成心里就一个信念,拿不拿是自己的心意,坏掉了就不是自己能管的了,心意必须到。

快下班的时候,大成忽然收到梅香的一则短消息:下班到我这来一趟,我在县医院。

大成吓了一跳,忙给梅香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梅香在电话里语气平静,说没啥事,有点贫血,在医院养两天就没事了。

大成马上问了病房位置,跟另一个瓦匠告了假,就匆匆赶去了医院。

病房里,梅香独自倚在病床上,仰头望着病房的天花板发呆。一看见大成进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来了,坐吧。”

大成急切地把手伸向梅香的额头,“你怎么样?感觉哪里难受?”

梅香懒懒地笑着,并没有躲避大成伸向自己额头的手,平淡地说:“没啥事,哪里都不难受,就是身子虚,浑身没劲。”

大成拿出自己带来的水果,开始用刀给梅香削苹果。

梅香轻轻地摇头说:“你别忙乎了,陪我呆会就行。你爹出院了?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大成一边削苹果,一边说:“出院了。高血压导致的脑梗,见轻了,说话还是不利索,回家去慢慢养着吧,这种慢性病不好去根儿。”

其实,大成心里在滴血。这个慢性病,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慢慢地吞掉你手里的钞票,你得不停地去喂它,哪天它一不高兴,就把人直接给吞了!

这时,梅香的手机好像来信息了,梅香连看都没有看,直接就把手机关了。

梅香转过脸,用眼光柔柔地看着大成。“辛苦你了,你真不容易!”

大成心里一动,就用自己的大手握住了梅香的小手。梅香没有挣扎,就那样任由大成的手紧紧地握着……

这是一个大雾天,只能看见几米远的地方。道路上的车辆,打着双闪,如慢慢爬行的甲壳虫,一点点地往前蠕动。到处都是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起,让人听着揪心。没人欣赏群山和林立的高楼,在朦胧的浓雾中如梦似幻般的美景,有的只是上班迟到的焦虑和咒骂。

鼎盛小区的门禁,由于大雾,没法自动识别车辆,只能一次次地由保安手动开启,放车辆进入。

大成坐在货车副驾驶座位上,由前边一辆奥迪领路,顺利地进了小区。

在三单元门前,奥迪车下来一个高个子中年人,他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大成,说了门牌号,就转身开车走了。

大成在接过钥匙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于是,在一次次往楼上运料时,大成总是在想这件事。终于,他想起来了,在某天下班后,自己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看见梅香和这个人在街心花园的一个角落里说话。两个人靠的很近,梅香在激动地说着什么,那个中年人在安抚梅香。由于大成急着回家有事,也没有过去听。但是,大成一直好奇梅香和那个中年人的关系。

运完了材料,大成向同伴打听,为什么上次梅香当保姆的那家房子不装完,就匆匆换了下一家。同伴告诉他,好像那个地产公司老总和当护士长的妻子在闹离婚,正装修的那套房子牵涉财产纠纷,所以停止装修了。

大成想了想又问,那今天领路开奥迪的中年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地产公司老总。同伴奇怪地看着他说,不是,今天这个东家,是一家商贸公司的高管。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啊,都是你家梅香介绍的活儿。

大成更奇怪了,为什么我必须全都知道?啥叫我家的梅香?

随着开始干活,忙碌起来,大成就把这些选择性地忘掉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想。

干活期间,房子女主人来过一次,是个打扮时髦,身材火辣的少妇。她一边挥手赶走施工造成的烟尘,一边用她的火眼金睛查看干活的人有没有偷懒。实际上,装饰公司已经和业主签了装修合同,按说,工人干活偷不偷懒,已经和业主没关系了。人家来,只是想提醒一下工人们,好好给她家干活而已。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成就已经计划,梅香今天出院,自己该买什么样的礼物,晚上是不是去她家,给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庆祝一下。可是,打了几次电话,梅香都关机。大成就有些疑惑,大白天的,关机干什么?

好不容易到下班时候,大成再给梅香打电话,梅香开机了。她在电话里说,刚才手机没电了,刚到家充上。她早就已经出院了,啥事都没有了!大成要是来的话,就到菜市场买点菜,晚上喝点。

大成兴冲冲地买完菜,就去了梅香的出租屋。

梅香慵懒地躺在床上,面色红润,和住院时简直判若两人。眼尖的大成发现,不吸烟的梅香,烟灰缸里随意地扔着几根烟头。甚至,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尼古丁的香气。

大成不动声色地问:“怎么样?全好了?”

梅香笑着点了点头,用手指了一下酒柜,“那里面有瓶好红酒,你把它拿出来。”

大成到酒柜那,依照梅香的指点,在最上层拿出一瓶红酒,上面全是洋字码,他只认得上面的1982四个阿拉伯数字。

厨房里,大成心不在焉地起锅烧油,一个菜一个菜地炒。功夫不大,精致的餐桌上,就堆满了红红绿绿一大桌子菜。

大成望着燃气灶上青色的火苗,心思也像马勺里的菜一样,在腾腾燃起的火焰上翻腾,跳跃。从高峰到谷底,忍受着难以名状的煎熬。

饭桌上,梅香优雅地举着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和大成手里的一满杯二锅头碰了一下,说了声“切丝!”大成知道,这是句洋文,干杯的意思。他豪迈地也说了句“好!切丝!”

梅香就笑,笑的脸上两个小酒窝都出来了。大成还是第一次看见梅香脸上的酒窝,觉得太好看了,看不够!

梅香今晚上是放开了,一瓶红酒很快就下去一多半。大成没有阻拦,喝到现在,大成也放开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梅香,是不是……是不是你闺女和我儿子认识?他们……他们相约一起进山看瀑布了?”

梅香呵呵地笑了,“认识就认识呗!玩呗!年轻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那就是白费!”

大成指着烟灰缸说:“他……他来过了?”

梅香用手托着下颌,甜蜜地说:“嗯,他来过了,他说要娶我。这房子就是他租的,酒也是他带来的。他有很多钱,能办很多事。你妹妹我要修成正果了,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

两个人都喝不下去了,互相搀扶着依偎在床上。不再喝酒了,思路忽然就清晰了。大成指着窗外的夜空说:“你看,城里的月亮,就是比乡下的大!”

梅香打了大成一下,“傻瓜!咱们住在高楼上,离天近,当然看着月亮就大!”

大成恍然大悟,“对啊!咱们住的高,瞅着月亮就大,月光就特别亮!”

梅香用手拍打着大成的脸,“狗日的城里,有什么好?就是能让人活的舒坦。以前,我活得很辛苦。我总是在想,人就活一回,下辈子再不来了,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就因为我生在了乡下?城里女人有的我都有,我差啥?那时,我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活好,活的舒坦!上次住院,实际上我是流产了,我要搏一把,可老天爷不帮我。我不甘心……”说着,声音慢慢地弱下来,终于睡着了。

大成沉默了,梅香流产的事,他早就知道,那天去医院,他就问过医生了。他怜惜地在梅香的前额亲了一口,看着梅香娇俏的脸出神。窗外明亮的月光,柔和地照在疲惫的梅香身上,久久不去。

许久,大成才悄悄地走向门口,缓缓地带上房门走了出去。来到楼下,大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梅香家的窗子。可是,楼层太高,一个个窗子又都一个模样,他已分不清哪一个窗子是属于梅香的。只不过,那一个个亮着灯火的窗子,都有着不同的故事吧……

又是一个早晨,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天空乌蒙蒙,远处的群山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雾霭缓缓地移动、变幻着,给人一种扑素迷离的感觉。

阴天,房间里的光线就不好。于是,激光水平仪绿色的光线就格外地亮,照到人的脸上,就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铺砖的瓦匠,可能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就不停地说话:“你说这有钱人,过日子就跟闹着玩似的,这离婚打的,一开始鸡飞狗跳的,转眼就和好了。要是他们不闹腾,这地砖早铺完了。以前留下的半截茬子,还得铲了重新弄,这不瞎耽误功夫吗?”

大成也纳闷,“当初那护士长,要死要活的,非得打离婚,现在转眼就没事了。有钱人真是有病。”

瓦匠回头瞅瞅大成,“可怜你家的梅香了,白欢喜一场。”

大成敲敲窗台上的瓷砖,愤愤地说:“瞎说啥?啥是我家的梅香?咋不说是你家的梅香呢?”

瓦匠猥琐地笑笑,“谁没看出来,你跟梅香眉来眼去的,心里要没鬼踢着我走。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这玩意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没啥说不出口的。就是你不惦记,别人也惦记。都是成年人,谁还没有几段花花肠子?”

大成扭过头不再理他。

瓦匠不甘心,接着往大成的心口戳,“这回你家的梅香搬走了,都不知搬到哪个城市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面了。以前是妹妹找哥泪花流,以后是哥哥找妹心忧愁……”

大成想起梅香给他发的那个信息: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有缘再见!他不由得心中无比的郁闷,他一拳头砸在窗台的瓷砖上,鲜血直流!

那“砰”的一声响,吓了瓦匠一跳。他看了看大成流血的手,又看了看大成瞪圆的眼睛,他慢慢后退,蜷缩在墙角,小声地嘀咕:“至于吗?……”

中午,大成接到了一个电话,大成以为是梅香打来的,忙拿出手机接听,却是妻子桂兰打来的。告诉他,他爹又病了,还得来县城住院。他叹了口气,赶紧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想先凑点住院费。这时,儿子小南的班主任打过来电话,让大成准备下学期的学杂费。不过,在电话里,班主任也告诉了大成一个好消息,小南的学习成绩最近进步很快,现在已经进入班级前十名了!这个消息让大成十分振奋,好像天空一下子晴朗了,阳光都已经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下班的时候,起风了。天已经接近黄昏了,大成慢腾腾地往出租屋走。在路过街心花园时,大成猛地看见,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开放式的垃圾堆上,有个穿着梅香一样连衣裙的女人,倒在了垃圾堆的顶上,波浪形的长头发盖住了脸,好像是喝醉了。

大成想都没想,直接就向马路对面窜了过去。突然“咔”的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小货车在距离大成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对着大成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不想活了?”

大成根本没有理会司机的责骂,跑到垃圾堆上,翻过那个人的身体,看到了那人的脸。大成心里一阵轻松,又是一阵失落。那个“人”根本不是梅香,只是一个被人家遗弃的穿衣服的充气娃娃。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大成手里轻飘飘的充气娃娃,被风吹得扶摇而起,飘上了天空。一会又落到了地上,被来往的汽车碾压,变成了破碎的、看不清轮廓的碎片。最后,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风吹云散。白白的月亮,依旧准时的升起,在天空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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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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