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

图片[1]-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它渺小,金鸡形版图标不出它的位置,少了它,金鸡便会垂下雄扬的头颅。

——哨所题记

雪线故事

许多年前的事了。故事发生在那片广袤神奇和充满迷幻氛围的土地上,它是“世界屋脊”上的一个荒僻角落。驻守在海拔五千米区域的边防哨所,全世界寥若晨星。


喜马拉雅山麓便有一个。它处于驻藏部队中最偏西南的位置,属于排级建制,实际上才十多人,任务是四季守卫与邻国相连的一个山口。
初冬的一个傍晚,风还在刮,突然几声狗吠,哨所的院落里响起一阵马嘶,出现两名骑者。连队距这里三十多公里,中间隔着马泉河,老式的渡船不敢轻易摆渡车辆,凡来哨所的,一般都步行,或者随牦牛运输队往返,偶尔也骑马。
骑兵对哨所的副排长王平原说,这位是从内地来边防采访的作家,持有上级的介绍信,连里要你安排好,生活上要你照顾好。王平原说欢迎,他们握了手。作家裹在军大衣里,文质彬彬,看模样二十来岁。
纷扬的雪花,悄悄旋落。吃晚饭时,王平原制止住交头接耳的士兵们,对作家说:“我们欢迎你来生命禁区采访,愿你满载而归。”
作家的情绪有些亢奋,扬了扬头,笑了:“这里真冷,天天都刮风吗?”该轮到士兵们笑了。王平原的目光迅速在作家白皙的脖颈上盯了一眼。
天刚昏暗,作家就支持不住了。王副排长见状说:“你没有完全适应高寒气候,今晚早点休息,噢,对不起,还没问你,性别?”
“什么?”作家短暂一愣,恢复常态后忙扯下防风帽。“短头发!”说罢狡黠地一笑。
王平原把作家安排到自己宿舍。卢排长到院校进修了,多出一张铺来。
干牛粪在北京火炉里噼里啪啦响着,燃得很旺。作家和衣而卧,两手抱着后脑勺,侧过身对王平原说:“你屋里的书可真多。我在团部和连里多次听说过你,文能唱歌跳舞打球,武为全团五项军训标兵,果然有范儿,竟跟我想象得差不多。怎么样,能讲些哨所的事吗?反正我睡不着。”
王平原弯腰从麻袋里铲起牛粪块,边加火炉边说:“如果聊天可以减轻你的头晕,我愿意答记者问。”


作家心想,雪线上难得有他这样一双眼睛,明亮深邃,透人肺腑。听他说得幽默,笑了:“听说哨所从没有女人来过?”


“不,以前来过文工队演出,有女演员。我在哨所五年了,也偶尔看见过往的邻国的女商人的身影。两年前突降暴风雪,我们还在界桩旁救出邻国的一个挖葱姑娘。”王平原停顿片刻,说:“这里有女厕所,是当年为文工队专门建的,球场前面就是,男左女右。”
作家把手从脑后抽出来,去枕头旁摸索几下,拿出本子,看看,又放归原处,说:“那么说,哨所难得见女人,就像银幕上难得见男人一样。”
王平原去团里集训时,看过几部译制片,顺着说:“你是说像高仓健那样的吗?”
“他不是中国男人。”
“那么一定是像佐罗,那个蓝眼睛的阿兰·德隆那样的了。”
“嗯,他和高仓健的风格不一样,属于潇洒俊逸的男人。”
王平原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味道来。
作家说:“哈哈,你可真会聊,我一下就被你带到国外去了啊。”
王平原歉意地说:“是啊,话题有点禅意,跑偏了。”
作家索性坐起来,王平原把大衣递过去。作家说:“原来听说哨所的兵挺粗野的,尤其在西藏,跟与世隔绝的外星人差不多。可我这些天在边防的一路采访,却得到了另一种结论。”
王平原给作家杯子里添了开水,说:“不在乎环境吧,关键是人自身的修为。譬如哨所全是男兵,周围百里少见异性,整天无聊得心慌,能不吐脏话?荒偏野地,有时连小便都不愿上厕所。但放纵自己总不是好兆头,怎么办呢,我让大家把自己未婚妻的照片贴在墙壁上。心爱的姑娘天天监督着,小伙子们的心理上会感到一股压力,他们便渐渐自律了。因为谁都清楚,不可能当一辈子哨所的兵,毕竟要进入明天的生活。”
作家说:“你的办法够聪明了,实用哲学。换个话题,有人说中国男人的气质不对路,缺乏个性,比如感情太内向,不够热情奔放,你认为这种说法有道理吗?”
王平原看了下表,没吭声,自顾往火炉里又加了些牛粪,披上大衣说:“天不早了,你一定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查岗去。”说罢头也不回,出去“巴嗒”一声把门锁死了。
作家凌晨三点钟时醒了,头也不觉得太晕,摸出电筒一照,对面的床上无人。牛粪火的余温尚在。作家披衣出门。雪花撞在脸上,冷飕飕的。弯月斜照,山色依稀可辨,不像内地漆黑一团,士兵们的大宿舍闪着一缕亮光。哨所多年没能解决用电的问题,上级配发过小型发电机,但塑料齿轮禁不住高寒折磨,只使用一个星期便成为废品。大宿舍微弱的烛光影里,有轻微的金属敲击声,人影摇曳。
作家按捺不住好奇心,趋身入内。十几个人正在跳舞,也可以说是随性扭动。
“欢迎……”士兵们不自然地对作家说着,十几双目光却乜斜着王平原。
“到底还是吵醒你了,本来让大家小声点。”
“不是吵醒的,是我睡醒的,出来看看夜景,没想到你们都没睡。哎呀,这屋真冷。”
王平原解释说:“哨所的燃料缺乏,我们每晚只准烧一个小时的火炉,这屋子大,屋顶薄,下半夜余温散尽,是够冷的。瞧,桶里又结了冰。大家冻得睡不着时,就爬起来活动活动。”
“天天都这样?”
“从十月到明年四月都算是冬季。”

“那,还跳吗,让我也体验体验。”
“那就不要用罐头盒奏轻音乐了。”王平原一指,士兵用木棒敲起铁皮桶。“拉嗦——”一声呐喊,十多人踏着音韵铿锵的节拍,狂欢起来。王平原对作家做了个优雅的邀请姿势。
作家刚脱去大衣的一只袖子,略一停,又穿上去。“听说在西藏最怕感冒,我还是穿上大衣活动吧。”
王平原浑身一摆,两臂甩动,胯部协调扭曲,左右脚踏踏击地有声,藏舞中揉进迪斯科韵律,尤显刚猛雄健,遒劲有力。作家只扭动了几下,似乎感到不适,急忙退后几步坐在床边,掩饰说:“我气喘不赢,还是靠边站吧。”
王平原的嘴角抿了一下,没吭声。
“你的藏汉结合舞蹈跳得棒极了,我看眼花了。”
正午晴朗朗的,地上铺着尚未融化的雪喳儿,远处的雪线很刺眼。
哨所由三排房子围成院落。南面是宿舍,铁皮房子,大约是两年前盖的。西面的几间土房,士兵们叫它“干打垒”,意思是泥巴房,属于当年“定点”时的遗迹。这种房子低矮简陋,不采光,夏天漏雨,但保暖,作家昨晚就睡在里面。北面是厨房和仓库。东面有一个单边球场。球场一端是厕所。一环围墙的外面,架设着铁丝网。大门朝北。
两丈高的哨塔紧靠南边围墙。早年以前,这里是个非同寻常的据点,守护着西藏通向异域的一个重要山口。哨所方圆几十里相对平坦,起伏连绵的山峦环绕像圈起半边围墙。
作家和王平原两个人来到哨塔上。
“瞧,哨所是寂寞些,好在每天看不厌的,还有这白象似的群山。”
“不说海明威了,能谈谈你的未婚妻吗?”
王平原看了作家一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里面夹有一张肖像。
“哇……她多漂亮,该是城里姑娘呢,你家在乡村……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哦,其实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促成的。我高中毕业时还没有恢复高考制度。一次我去城里姨家,见到照片上的姑娘,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今后应该成为我的妻子。我请姨牵线,姨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我和姑娘见面后,很聊得来,她很快吻了我,说,她喜欢我。”
作家的眼睛圆了:“真的? ”缓了一会儿又说:“恐怕是这样。”
“我会让她幸福的。”
“没谈结婚的事吗?
“她说结婚是以后的事,现在你既然无法考大学,也不能在农村磨掉自身的天赋条件,不管怎么说,你得去当兵。或许军旅人生更适合你,我会照顾你家老人的。听,她比我还自信。”
作家喃喃地说:“一个令人羡慕的女性出现了。你这个人,的确有点讨女人的喜欢。”
从岗楼下来,他们在雪地并肩而行。作家问:“路过连里时,听指导员说,你今年想退伍?”
王平原皱了皱眉,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我前年因为一群狗的缘故,影响了推荐上军校,噢,这事以后再聊吧,我受过一个处分,当年应该退伍的,是一位来哨所视察工作的将军看了我的检讨报告,让我继续留队的,可后来将军在边防视察时因病去世了。哨所的排长是我同年入伍的战友,去年到院校进修了,连里让我负责这个排,算暂时代理吧。”
作家见他心底坦荡,竟无言以对。“你未婚妻让你当兵的意图岂不落空了……”
王平原平静地说:“我告诉她原因了,她说你如果做不了职业军人,那就当作是大熔炉煅炼吧,五年了,倒觉得真是值得呢。”
“退伍回去有什么打算吗?”
“我从没想要干糟某一件事情。社会永远需要脚踏实地的实干家,面包会有的。”又是一番直率的言辞。
他们从哨塔上下来,说话时注视着天空。天空有几团渐变的云在飘。
一只硕大的兀鹫从云团后掠了过来,原来,它盯上了正在空中盘旋的一群野鸽子,可以想象,兀鹫一旦俯冲过去,在电闪雷鸣间,那双虬龙般的利爪一旦舒展开来,鸽子瞬间便会成为它的美餐。
作家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大自然法则面前,不禁一把拉住了王平原的胳膊。王平原却淡定地安慰说:“你大学读过历史教科书,知道制衡的原理吗?”这时候野鸽群正急速下潜,滑翔银翅一一降落在哨塔旁的铁丝网上。
一瞬间,他们眼前定格成别样的画面:兀鹫(魔鬼),鸽子(爱神),哨兵(战神),组合出一种微妙的相互制约的和平。兀鹫大约见状只敢在远处觊觎,却不敢近前袭击。哨塔上的士兵欣慰笑了,视线急速滑出缭乱的锐角三角形,耸了耸肩上的枪刺,并对不远处的作家和王平原,哼了几声口哨,打了个响指儿。

王平原说:“当年哨兵在雪地救助了一只被冻伤的鸽子,鸽子有灵性,就和它的族群常来哨所栖息,相当熟的邻居了,这不,有危难找保护神来了。”
作家说:“可不是吗?自从挪亚方舟放飞探险的神话,鸽子衔回那束青油油的橄榄枝,便与人类结为同盟了。”
王平原说:“齐白石画鸽子是一绝,香港摄影大师陈复礼先生在西藏拍摄的雪线鸽子照片,还获得过世界金奖。所以,在热爱生活的人看来,鸽子是希望、寄托和知音。”
作家说:“哨兵哼的口哨,该是祝福曲吧。”
王平原说:“是的,战争与和平之间,永远挺立着的是军人。”

图片[2]-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作家从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油然升腾起一股亲切感,感到这趟真没有白来。在哨所的三天时间,采访本上已经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素材。
翌日连里来了两匹马。
作家是黎明前离开哨所的,哨兵发现,副排长送了他们很远一程.在即将走出哨所大门时,作家又折身而回,去了一趟多年来从来无人问津的女厕所。
这位女扮男装的作家叫欧阳子,她的哨所之旅并没有一个完美结局。她在返程途中,被山上流石击中车辆,车毁人亡。人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翻阅了她的日记,上面有这么一段:
原来王平原入伍五年,天天坚持写日记。他说,我不是想当作家,但今天的边防生活,过去,今天以及将来,每天都在创造出令人迷恋的故事,也可以叫作“喜马拉雅故事”吧,这是最难忘的经历,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不用虚构,士兵们都是故事中的角色。
我临离开哨所那天,他还告诉我说,初见握手时,他觉得我的手太细腻了,在抬头看到我那细腻而无咽喉的脖颈时,就明白了我是个女人,他晚上不能同我睡在同一房间。
我不便脱大衣,也没跳舞,否则会让大家发现那些不容掩饰的女性特征。我只能女扮男装,否则便不会成功地领到一张边防采访证。一路上曾小心翼翼,竟也瞒过了那么多的接待者和采访对象。在雪域高原、荒山野岭生活惯了的兵们,我今后在书里,不知将会怎样地调侃他们呢。
我对边防军人的生活越来越熟悉了,我坚信我不仅能写出西藏军旅小说,而且今后的生活也会受此影响并得以改变。这些天我采访了不少人,听过不少哨所故事与边防趣闻。士兵们讲起来眉飞色舞的,我真舍不得离开哨所,它让我身心为之一振,焕然一新。
昨天晚上我终于问他:“王副排长,你为什么夜间总是不在自己床上睡觉?”
“你知道我去查岗!”
“可你一去不复返?”
“傻瓜才问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心仍是不甘,几乎是嘲弄地说:“你的嗅觉真够灵敏。”
“我要是长着一个连女人气味都闻不出来的鼻子,还算什么男人!”
我默认了。告诉他说,我叫欧阳子,是某市文联的专业作家,为改变自己早已写腻的题材,便探险般地来到西藏。我丈夫在大学时,原是我的作品崇拜者,一贯敬我若神明,婚后更把我当作精美的艺术品那样供奉,从不敢放纵出一个作为丈夫的感情,连亲近时,他都显得战栗而无所适从。我苦恼,彷徨,想要激发新的灵感,突然想到西藏,神往起军旅边哨来。在边防采访这些天,我仿佛意识到应该重新活过一回。
他一直听着,很专注。 我说:“我明天要离开哨所了,你能陪我待一宿吗?要么……咱俩可以围着火炉,谈到天亮。”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聊天,他再说起那些哨所故事来,语调变得深沉。
半夜时,我突然哭了,喃喃地说:“你会忘记我吗?”
他不看我,扭头说:“期待你妙笔生花,为西藏军人立传。”
他说我是个好女人,好女人才容易丧失理智,说傻话。要不是乔装打扮,或许我还是个很性感的女人。
他站起来又说:“你好好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天亮时我来叫醒你。晚上如果出去方便,别再跑到围墙外面了,天太冷会冻人感冒。你知道应该去哪个地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哨所的女厕所本来就是为女人修建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哨所,你还是应该去一趟。”
“你现在到哪里去?”
“查岗!”

图片[3]-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从都市到哨所的距离(引子)

杨晓敏


报复的缘由
一名军人从遥远的雪国里下来,徜徉在这座曾使他梦绕魂牵的西南繁华重镇。
他皮肤黧黑,面部粗粝,干裂的嘴唇嚅动着,用略带神经质的、野性十足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闹市。
面前是一家扑朔迷离的商店。商店里五光十色。震耳欲聋的快节奏乐曲和无数盏梦幻般的彩灯,吸引着路人的魂。军人的记忆神经被蜇痛了,他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
“你们,谁是……经理?”他毫不忌讳顾客们的惊诧视线,用指关节嘣嘣地敲击着柜台玻璃,边吼边搜索枯肠,调动那些拗口的怪诞字眼。
手摇羽扇的胖经理蹒跚而来。
“哦,是……解放军,什么事?”
他一沉吟,对,就是他,眼泡下耷拉两条小肉坠儿,说话时双耳会像驴一样摆动,没错,他揶揄似的问:“我有美金,你肯给我擦屁股吗?”完全是一副寻衅的口吻。
经理愣了。当认定军人不是在开玩笑时,他把扇子啪地一按,鄙夷地瞥过一眼,挖苦说:“你是不是让每月45斤大米填饱撑着了?有钱就买东西,没钱,别站这儿当丧门神!瞧你们这些当兵的穷酸样!”
“混账!”军人从心里暗暗骂道,“果真如此。”他黑红的面孔一阵痉挛,几乎扭曲变形了:“哼,今天我就是来让你见识见识当兵的!”抬手把黄挎包砰地撂在柜台上,眉宇间两道寒光掠过,手一指,说:“把那尊雕像拿下来。”
“干什么,你……想撒野?”经理怵了。
“少废话,我要买它。”军人直盯着经理。
身材臃肿的经理无奈,不敢不拿给他看,只好悻悻地拉过一条凳子,晃来晃去踩着,把货架高处的塑像取下来。看着他笨熊般的模样,军人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意味。
“多少钱?”军人问话时根本不看对方。
“15元8角。”
“给!”军人不动声色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顺手抓出一大把纸币放在柜台上,全是1分、2分和5分的面值。经理皱眉数了几张,蓦地,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异味道,从纸币上扩散开来——这是藏区的特色,沾满酥油的纸币在燥热的空气里骤然会发酵出浓烈的膻腥味。经理连咳几声,嗅手,几欲呕吐,慌乱地掏出手绢捂在鼻子上。“快数,别磨磨蹭蹭的。”军人的声调寒森森的,冷酷极了。说着又抓出一大把纸币,仍是同样的面值。面对经理的窘态,军人惬意地导演着这场恶作剧。
“去年……”军人压低声音说,“也有一个当兵的在这里买这尊雕像,为了那个外国佬的几块臭美元,你说什么都不肯卖给他。”经理听着,数钱的手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军人又说:“如今,他已经死了,是你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间的,懂吗?”
有一天,排长巡逻归来,对裸露上身在牛粪火旁抹澡的军人说:“你体形健美,肌肉发达,真像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壮士大卫。待我下次休假时,一定买个大卫像送你。”后来,排长休假时,途经繁华的都市,却在一座霓虹灯闪烁的商店受辱。大卫像放在货架高处。经理正忙不迭地数着一个老外的美金。数完钱后又像哈巴狗似的应酬不休,根本不愿搭理这个黑不溜秋的西藏兵。排长不善言辞,两句话没说完,经理的耳朵竟像驴耳般扇动几下,眼泡下的小肉坠一颠一颠,说:“穷酸大兵,真不识时务,我偏不卖给你。”排长当天启程返藏,后殉职雪域,为此抱憾终生。
想到这儿,军人的眼圈红了,对面前的胖经理说:“今天就不再难为你啦,经理先生,价钱我去年就记在心里了。”军人把塑料袋翻过来,哗地把纸币全部倒光,又阴沉地教训道:“以后,对当兵的客气点,拜拜。”说完抱起塑像,转身欲走。
“你——”经理气急败坏,双耳急剧扇动。
“怎么?”军人眼中的两道目光逼过去,经理感到一阵寒战。“怕钱不够?不是。哦,还没问你,这玩意儿叫什么?”军人指指怀中的塑像。
“叫米、米罗……”经理没提防军人还有这一手,羞怒地回头去查看标签。
“谅你也不知道!听着,这是古希腊雕塑的英雄,米开朗琪罗创造的大卫像。别整天只知道赚钱,一头钻在钱眼里拔不出来,没事,学点别的什么!”
经理发蒙,目送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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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 度
无轨电车是闹市的宠儿,刚停稳,人们蜂拥而上,全失去等车时的矜持。
车厢挤得几乎要爆炸了。
军人最后上车,晃晃身子,舒一口气。
车终于启动。
军人刚抬起头准备买票,便撞上身前一位姑娘火辣辣的目光。他耸耸肩,莫名其妙,背紧贴着车门。姑娘愠怒了,说:“当兵的,规矩点。”那声音表示她厌恶极了。
唰——车上几十道目光利剑般射过来。他觉得浑身顿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当兵的”,显然是说自己了。
他最听不惯这种声调,见不得如此冷漠的眼神。瞧那姑娘,身子竹子般修长,脸盘鲜花般娇艳,超短裙,高胸脯,随着电车行驶中轻微的波动,挽在秀发上的蝴蝶结翩翩欲飞。多美呀,跟画报上的差不多,哨所的墙壁上就有一张。战友们在雪山上找不出适当比喻,就说她美得像牛粪火一样,令人感到温暖。军人忘记了眼下的处境,快活地打量起面前这个美丽的精灵,内心深处唤起一股久受压抑的青春欲望冲动。
“你——流氓!”精灵变成妖魔。只见姑娘纤腰扭动,素手一扬,樱口骤开,响亮的字眼和耳光合奏成绝美的乐章。
他一捂脸,天旋地转。
“哼,还不松手。”姑娘余怒未消,高傲地把头一偏,脑后的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竟从军人的胳膊下荡起。“原来是为这个!”他反而冷静了,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以极大毅力控制着几乎失衡的心理。突然,他猛地向一旁挤去,那力量大得惊人。人墙纷纷倾斜。——众人看到,那条漂亮的长辫子根本不是抓在军人手里,而是悬在空中荡悠着穿过军人的腋窝,辫梢紧紧地夹在门缝里。
嘘——满车哗然,口哨骤响。
姑娘惊呆,羞惭……鲜花枯萎了。
“对不起,同志,您……您也打我……耳光吧。”
军人下意识地揉揉发烫的面颊,两道寒光锋芒般刺向那惹人爱怜的俏丽人儿——她沮丧的面孔依然楚楚动人,双睫下垂,鼻尖渗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珠,光洁柔润的脖颈上,似乎能看见血在肌肤下的血管里流动。透过薄如蝉翼的猩红短衫,两座隆起的丘峰在橙色的海绵乳罩里,不安分地颤动……战友们对墙壁上的画像是怎么说的,就冲咱中国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也得在雪山站岗……他咬咬牙,呼地抡起拳头。
人们目瞪口呆,姑娘恐惧得几乎畏缩了。这拳砸下来,不打扁她呀。定睛看时,拳头停在空中,正五指张开变成蒲扇,满掌老茧泛起,指甲凹陷,站在高处的人,惊讶地发现他那头黑发的头顶部位,已有一片不小的秃顶——这都是严重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炎症——不好,那手掌落下来了,姑娘痛苦地闭上了泪眼,显得更加娇媚迷人。人们待要劝阻时,那手掌竟被控制得像慢镜头一般轻柔,军人因刚才剧烈抽搐显得生硬的面孔也变得极其温和,甚至夹杂着些许年轻人的羞涩,俊美的嘴角调皮一翘。这绝对是具有男子汉魅力的。
士兵蒲扇般飘落的大手,不,准确地说,是仅仅伸出一根拇指,在姑娘花朵般艳丽的脸颊上,轻轻滑抹一下……

图片[5]-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裸 浴
窗外投射进来柔和的光线,溟濛迷离。热气蒸腾起乳白色的雾状颗粒,充塞其间,人若隐若现。
军人长时间挺立于淋浴头下。滋滋有声的水线像音乐,溅落皮肤上令人痒酥酥的,从心灵深处轻微震颤,继而产生幻觉,产生愉悦欢畅的快感。五年了,他在那座连鹰也飞不上去的雪山哨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立片刻。每当巡逻回来,即使在牛粪火旁用热毛巾擦几下身子,也要把上半身与下半身分开进行。
感冒在西藏是个吓人的字眼。假若谁带着感冒到西藏来当兵,说不定几年后会带着感冒退伍回家。
又一遍打上肥皂。揉搓。洁白的皂沫把他粉刷一新。他想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一定像一座活动的雪山,手指划过的滑腻肌肤是冰岩。他沉浸于既兴奋又疲倦的状态。
哗——雪山融化,显现出坚实的岩石。排长说他像大卫。全裸的男人体现无与伦比的雄性美。
握拳。双臂向上弯曲成90度。两腿下屈。昂首扩胸。他鼓足内力连续做完自编的健美体操,只见全身筋脉勃张,强健的男性电磁波似乎哗然扩散,凸起的肌肉与绷紧的骨骼显示出“业余登山运动员”沉静蕴含的力。胸肌、三角肌以及腹肌凝聚一团,富有弹性——一片有角有棱、波峰浪谷的山峦轮廓。
他曾在哨所里坚持雪地打拳,把两大块石头捆在木棍上练举重,以不懈的体育锻炼来延缓高原对青春残忍扼杀的速度。
在那偏僻荒漠的雪域里,只有银龙起舞的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紫外线。他们的哨所就在界桩不远处,那地方海拔4900米,连空气里的氧气都不够吃。哨所每年有五个月的时间要到河里背冰化水吃。雪地拒绝“绿色植物”,连草也长不过八寸。过春节时,哨所会从200公里外的团部,弄来一些大葱或者胡萝卜……不过,牛粪火挺旺的。
他是五年来第一次从雪国里出来,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能在这么宽敞温暖的地方冲澡,他很高兴。
再换一种姿势。双手向上作力举千钧状。——记得有次在边境巡逻,他攀上峭壁,准备搜索山洞。人刚到洞口,闷雷一声咆哮,里面突然蹿出一头棕熊,居高临下扑来。他反应灵敏,见躲避不及便猛然横枪顶住熊掌。熊嗥呜呜,大嘴里喷出的唾沫溅了他一脸一身。
战友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身体正好遮挡着熊的正面,无法开枪解围。山洞旁只能容下他一人,别人无法靠近。
人与熊僵持着。他的双臂酸疼,眼冒金星,丝毫不敢怠慢。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在自己的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大吼着发出全身积蓄的能量,拼命向上一推,掉转枪口就是一梭子……
深呼吸——放松肌肉,一任柔情蜜意的水珠恣肆滑过。他想起遥远的哨所,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福了。

图片[6]-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飞扬的白纱巾
舞厅是青春气息的发酵场。没有天,没有地,天地变态疯狂旋转。军人呷着咖啡,注视着面前魔幻般的世界。
迪斯科亢奋刺激。——草滩上,涌来一川野马群。
灯光明灭变幻,连衣裙与牛仔裤无法裹住少男少女们急遽膨胀的力。一位秀发上缠着白纱巾的女郎,弹击着鞋跟儿腾挪到舞池中心。所有的男性目光摇晃着,众星捧月似的转向这个诱惑的磁场。
真是个迷人的精灵。他欣赏她的舞姿。热烈奔放,妖而不媚,微微上挑的嘴角透出些许冷峻。白纱巾像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五年前,也曾经有过一个披白纱巾的姑娘,跟随在欢送新兵入伍的人群后面默默地观望。村口,他回首,那朵骄傲的“村花”终于被他胸前灼灼的光荣花征服了。阴电阳电怦然撞击,她含情脉脉,向他扬起一条白纱巾……
华尔兹井然有序。——湖面上,野天鹅忽扇着羽翅,轻掠波纹,缓缓升起。
五月。牦牛运输队的铜铃,撞响寂静的雪域。在哨所困了半年多的兵们,敲着盆、碗,欢呼雀跃,外加隆重的剪彩仪式——欢迎久违的“绿色信使”。一声“信来了”,会成为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捧着她的来信,倚在草坡上,心脏加速律动。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像小金鱼,摇头摆尾地遨游在他的心之湖泊。犹如焦渴的旅人,掬起清冽冽的泉水。他流泪了,说不清是嫌幸福来得太早还是太迟。牢骚、忧郁、寂寞统统一扫而光。


他开始幻想,追忆村口她飞扬白纱巾时的姿势。青春期。多情种。他写起回信必是中篇小说。一年的相思和明年的话儿,一半真实一半虚构。讲雪域上的趣闻,讲排长巡逻牺牲的事迹,最后竟莫名其妙地写上:“不知今宵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呢?我想我自己正在变成鹊桥上的一只喜鹊。”
慢四步潇洒闲逸。——暴雨歇息,荒山下的水沟里,曾逆流而上的鱼儿,翩跹游弋,悠然而归。
白纱巾仿佛一面旗帜,搅动舞池涟漪。
入伍第三年时,他该请假。排长巡逻时,灵魂随着雪崩升天而去。他推迟假期。去年,副排长鸟一样飞入院校深造,于是他又继续服役。他想念她。
他千方百计从雪山下弄到哨所一盆吊金钟花。为保暖他把花儿罩在玻璃框中。吊金钟灼灼开放。每当看到它洁白的花瓣,他便会想起村口飞扬的白纱巾。后来,一位来哨所采访的军旅诗人曾为吊金钟题诗曰:雪山上唯一的常青树,世界上最小的风景区。
一年前,故乡秋雨暴涨池塘,淹没一位落水儿童,她轻轻一跃,水面涟漪扩散,托住一片洁白无瑕的白纱巾……
他捧出一张照片凝视着,眼眶蓄满泪水。今天,他回来了,可是村口再也不会飞扬那条炫目的白纱巾……
然而白纱巾还在舞。

图片[7]-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茶馆里
在高谈阔论的茶馆里,军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舒心地品呷着茉莉花的清香。社会上各阶层的茶客们,谈兴正浓,这种叫“摆龙门阵”的地方,和他小时候在村里听“说书”的场景差不多。不一样的是,前者是群聊,话题即兴,各抒己见;后者是独白,故事动人,满场静听。
他听到身边这一拨儿正谈着南线战争,说还击战打得太好了,战场上的中国军人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滚雷英雄”誓死如归,何其悲壮;“侦察英雄”浑身是胆,跟电影上的差不多;“向我开炮”的口号听起来令人肃然起敬,慑人心魂……连他也听得入了神。
茶客们的视线终于发现了他,打量一番他的模样,好奇地问他是不是从南线下来的,是探亲还是出差,立过几次战功。他脸涨耳热,支吾着,茶客们见状,愈发以为他是在谦虚,索性把他围在中间。
军人推辞不过,只好断断续续地说,他是从遥远的雪国走来的,很遗憾,他没有立过战功,因为那里没有炮声。他说雪国里只有银龙起舞的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紫外线。雪国海拔4900米,空气里的氧气不够吃。雪国每年有六个月时间要到河里/背冰化水吃,连过春节时,也只能分到一把老葱或者几根胡萝卜……不过牛粪火挺旺的。他是五年来第一次从雪国出来,看到雪国之外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他很高兴……
茶客们起初以为军人在卖关子,硬充“外星人”,可听着,从军人庄严的神情和沉稳的语气里,觉得他不像个说假话的人。突然,茶师傅在军人付钱离坐时,竟惊讶地发现他满掌老茧凸起,指甲凹陷,浓黑的头发里,过早地旋出一片不小的秃顶,这都是严重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炎症——
对,没错,他是个……从雪线归来的军人!

图片[8]-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我的喜马拉雅(节选)

杨晓敏

傍晚七点钟  
傍晚7点钟,哨所照例开过晚饭。
副排长、老兵和新兵3个人,一溜儿钻出伙房,恹恹地站在了精气如剑的斜阳笼罩下。
新兵慵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真没劲,要是在屋头,这时候肯定和我妈我爸看电视新闻了,这鬼地方……”他没说下文。
“得了,耐着点吧。”副排长眯长眼睛,望望硕大无朋的太阳,“要是我爹活着的话,我真应该给他搬把躺椅,放在葡萄架下,泡上一杯清茶,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萤火虫是演员,蚊子就是歌唱家。”他爹瘫痪好几年了。
“这么说……”老兵拧紧眉毛,怀疑地盯住他,“你爹当真死了?有多久了?果然你是个不孝子孙!”
副排长把手插进裤兜里揉搓一阵,又空手出来做了个摊开动作:“两个月前,连长在电话里告诉我爹病危的消息。当时排长接兵去了,你知道我无法要求退伍!”
“我没说你不是哨所的大功臣,可你是个不孝子孙!为了替你尽孝,你妹妹连大学都没敢报考!”
一只叮当作响的罐头盒,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准确地旋落于他俩中间,新兵趋身过来嚷道:“别磨嘴皮子了,尽是废话,忠孝不能两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个人不作出点牺牲,谁会在你屋头挂个‘军属光荣’?怪不得副排长这一会情绪不正常,原来是爹死了。人死不能复活,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的青春也烂在这屋。以后退伍,还得有强壮的身体建设‘四化’呢,懂吗?”
副排长与老兵无语相对。他俩同年入伍,在这海拔 5000米的喜马拉雅山哨所,一块待了5年。
新兵用脚拨拉着罐头盒,按捺不住:“喂,世界屋脊上的国脚们,今天咱玩哪种?”
哨所坐落在西藏高原西南方向最偏僻的一隅。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它和祖国内地每天保持着两个小时的时差。早晨天亮得晚,黄昏天暗得迟。加上高寒夜空星月闪烁的大气层,夕阳西坠之后,辽阔的雪山草原显得神秘莫测,犹如与世隔绝的外星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常会被这漫长的时光弄得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因为白天总是无止境地长,仿佛只有太阳神不歇息地在头上巡逻。倘若按夏时制作息的话,子夜零点时分,西天的峰峦背后,才会收尽它周围的亮斑。
接下来他们要玩的这种游戏,其实十分简单幼稚,听起来更使人兴味索然。哨所周围是相对平坦的高山台地,枯黄的杂草构成色彩单调的大甸子。每天吃剩的罐头盒被利用起来,充当着“足球”的角色。
一种方法是,3个人大致横成一排向前推移,执球者可以随时踢向另外两人中的一位,接球者必须在球未停止滚动前用脚截住并重新踢出去。如果球路偏斜出大致规定的范围,算作违例。凡违犯规定者要接受惩罚,即在草地上翻一个跟头。
第二种方法是,沿途中设有许多“大门”,3个人在拼抢中,踢进得多的为赢,否则受罚。每5个球一核算。假若他们踢的是制式足球,这些游戏本该是幼儿园孩子们的事。难度就在于他们踢的是罐头盒,不规则的形状带来许多制约,常因为球路刁钻古怪不尽如人意地改变方向逗得他们哭笑不得,一会儿捧腹一会儿争吵,或者为某一球的得失争论得面红耳赤。为踢出某些出人意料的技巧,又不遗余力地不断总结经验。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在亢奋的情绪中,打发这孤独而寂寞的时光,宣泄尽年轻人剩余的精力。踢罐头盒是哨所为数不多的游乐中持续得最久的一种“传统保留节目”。
今天他们玩第一种方式。
“当——”新兵开球了,罐头盒一个漂亮的弧旋,直射老兵脚前。老兵丝毫不敢怠慢,左脚轻盈一挡,右脚跟进狠命一点,球紧贴地皮,像地鼠一样窜溜到副排长跟前。副排长起脚直射,谁知球一个鲤鱼打挺,斜着一个拐弯,他踢空了。副排长自认倒霉。他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
老兵冷眼相视,说:“活该,谁让你不孝。”
副排长拍掉身上的草末,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咽下一口唾液。紧接着他突然起脚,把罐头盒向老兵踢去,这球凶猛异常,本来可以使老兵猝不及防,可惜他踢得太偏了,超出了规定的距离。新兵判副排长违例。他只得又悻悻地翻了一个跟头。因看不惯老兵又一次瞥来的眼神,他便挖苦说:“其实,你比我更昧良心,让翠翠守活寡。”
几乎等于是致命一击,老兵的脸腾地红成酱色:“你,就你知道得多。”
“哼,不然你儿子也该4岁了。”
老兵语塞。他入伍时已21岁了,在他爹的恳求下,他和未婚妻翠翠领了登记证。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爹又逼他和翠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不愿回忆那个令人煎熬的新婚之夜。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翠翠两腮泛红,含情脉脉,望着冷若冰霜的夫君,暗自流泪。直至红烛燃尽,雄鸡破晓,新人都未曾拥衾合欢。这时候,一阵锣鼓响,他知道该与故乡、亲人告别了,才猛地抹了抹眼,说:“翠翠,我这是对你好。”
趁老兵沉吟着,再介绍一下与踢球有关的事。踢球时,他们总是两手挺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就像街市里那些闲散在路两旁的游人一样。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极容易被几团立体感很强的云朵遮住,随着云朵的运动,灿烂的光线在厚薄不匀的云层下透出来,会呈现出各种艳丽的图案来。黄澄澄的暖人,红艳艳的刺激,灰赭色的让人费心猜疑,总之,边境上的确每天都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
他们踢球时极少说话,因为住所一个专用词汇,都被重复来重复去,听到它们,只会让人感到一阵腻味而不能容忍。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尊口,否则,他们宁愿用眼神和面部肌肉来表达某些意思。然而在踢球时,他们都从不马虎,劲射时腮帮鼓胀,斜勾时潇洒从容,绝不亚于球星贝利当年练球时的认真劲儿。罐头盒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宛如天庭里迷人的音乐,在大自然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怡然自得地鸣奏销魂幻想曲。他们酷似绿色精灵般地跳跃着,舞蹈着,使亘古不变的雪山莽原不再寂寞,不再死气沉沉,昭示和复活出旺盛的生命力。
新兵“啪”的一脚踩住老兵踢来的球,先自认受罚,翻过一个跟头后,似乎对副排长刚才的话若有所悟,抬头望老兵:“你真的那么憨,连关在屋头的新媳妇都没敢沾边?”
看来不说不行,老兵恼了:“我憨又怎么样,哪像你这个解放型的城市兵,早早地把自个儿未婚妻的处女封条给揭了。”
新兵面不改色:“别打岔、翠翠是你老婆。”
“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哨所,是边境线。入伍那天换军装,一领到大头鞋毛皮鞋,我就知道要到这地方来。从俺家到成都都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成都到拉萨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拉萨到哨所还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咱西藏兵有旦夕祸福,我不能图一夜痛快,误了翠翠终身。”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
“玄乎?去年李老兵是为何死的?还不是得了个急性阑尾炎,没抬到团卫生所就完了!还有程排长,如果这里条件好,早点能检查出来,也不至于让肝癌到了晚期还认为是肚子疼。”
“不过,领过登记证跟结婚不一样?你别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翠翠还不是个‘二婚头’寡妇?”
“浑蛋,翠翠是清白身子,我真的死了,她仍然可以以黄花闺女的名义另找对象。”
新兵又揶揄说:“我还是不信,谁能证明你这个馋猫没吃腥?”
“我死了,难道连妇产科的人也都会死光吗?”
沉默不语的副排长上来拍拍新兵的肩膀,说:“你不懂,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不该提这个话头。在我们家乡,一个黄花闺女比一马车寡妇都值钱。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对翠翠来说,太残忍了点。当兵的,尤其是咱们在西藏,应该想复杂些。”
“那你干吗还多此一举?领一张纸占住翠翠?”新兵还是不饶。
这话把老兵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多此一举?压根儿把翠翠当做姐姐多好。她爹与我爹在逃荒要饭、闹土地改革时患难相交,她爹作为公社走资派,前些年被红卫兵乱棒致残,临终托孤,我爹能不答应吗?多好的翠翠呀,长得好,心眼儿好,谁不夸是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呢?她还比我大两岁哩,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可我……真对不住她。
“踢吧!”老兵狰狞着面孔叫道,新兵再不敢饶舌。由于老兵神不守舍,踢球接球频频失误,只好连续受罚。到目的地时,他已经翻了18个跟头中的13个,沾得一身都是草屑。最后,新兵一脚劲射,罐头盒完成了使命。
残阳跌到西山凹中。 副排长和老兵各自仰面卧在草地上,诸多心事,此时仿佛也荡然无存。
尔后他们坐起来小憩。山那边透来些许凉意,这是风头。
“我们天天踢来踢去,连个喝彩的观众都没有,真没劲,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浪费了。”
“哎,都说城市兵脑瓜儿灵活,我看跟猪的思维差不多。”
“你别伺机报复,说你在洞房里当缩头乌龟的是副排长,不是我这个新兵。”
“我从不欺负新兵蛋子,可你说这里没观众,说明你并不聪明。”
“是没观众嘛。”
“我说有!”
“在哪儿?”
老兵伸手指着暮色苍茫中的层峦叠嶂,表情有些神圣:“是它们,大山是观众。”
“那,那太阳准该是裁判呢!”
老兵赞许地冲新兵笑笑。
“可惜它们都不会说话呀?”副排长盯着远方,动情地接过话头:它们是不会说话,只是无声的观众和裁判。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们信任我们这些边塞哨兵,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你慢慢会对它们产生感情的。”
西山凹依然升腾着一派亮光,和黎明前的鱼肚白差不多。
新兵说:“喂,副排长,老兵,你们说,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见歌声,不能跳舞,没有姑娘,这么稀里糊涂地待上几年,会不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傻气?”
他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尔后又迅速地打量一眼对方,像新认识似的。副排长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傻吗?”
新兵天真地点点头,默认了。
老兵嘴角一阵抽搐,暗示出一种骄矜:“小子,听着,过几年到成都,要当心,别让人家把你装到夜壶里,还以为是天阴了呢。”他用地道的中原话骂他。新兵愕然,似懂非懂。
他们开始做最后一项工作,摆罐头盒。这一带有一堆一堆的罐头盒。他们每次把踢来的罐头盒摞在一起,叠成金字塔形状。尽管呼啸的山风一夜间又将金字塔吹翻,但第二天又被重新摞起。今天,刚好摆出一个塔顶,煞是好看。
雪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宛如摆动的乳白色带子。朦胧中,可以看到野兔从水边欢蹦着上山了。稍远的水上游,几只饱食的黄羊卧在那里,只把头微微昂起。
他们照例在溪水旁抹了一把脸,仰头望哨所,远远的,哨塔只有罐头盒垒起来的金字塔那么大。
西天不再有亮斑。新兵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3点整。
起风了。

图片[9]-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冬 季
你围在牛粪火旁,百无聊赖的样子。分配到西藏最偏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这个叫“雪域孤岛”的地方,毫无生气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茎枯黄粗硬,辐射强烈紫外线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挨的岁月。
你的思绪只是一条倒流的小河,两个月前的军校生活,总让你濯足在倒映着鸟语花香的碧波里流连忘返。你不愿想象未来,面对现实生活你无法排遣心理上的屏障,编织出彩色的梦幻。就像被哨卡周围皑皑林立的雪峰困住一样,使你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
你懒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阵阵吆喝声召唤出来。
士兵们在雪野里奔跑着,一派散兵状。人群中间,跳跃着一头小兽,连续几天落雪,这只在哨卡周围时隐时现的红狐狸,终于耐不住饥寒,钻出来觅食了。哨兵一声呐喊,大伙出动了,偌大的雪野成为弱肉强食的场所……
你看见狐狸在一位士兵的怀中剧烈喘息着,肚腹起伏得厉害。大伙头上笼罩一团哈气,喊叫着围拢上来,露出胜利者的骄矜。
当时的直觉告诉你,它简直不是一头小兽,该是美的精灵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动的姿态是娇嗔的,红艳艳的毛皮多亮多柔软啊,仿佛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士兵们击鼓传花般传递着狐狸。
“郎个搞起的,一挨它,手上的冻疮就消肿了。”
“我说川娃儿,别吹壳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细妹,有恁乖?”
刚从哨塔上跑来的是个新兵,脸上早冻得裂开了花,嘴唇的血渍使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把狐狸贴在脸腮上,贪婪地抚摩一会儿,说:“都说狐狸臊,臊狐狸,我怎么会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你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多少觉得有点无聊,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几下,从心里对他们说,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发生作用,冬季太可怕了。不知何时士兵们不作声了,只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过地表达出来——杀掉狐狸,做条围巾什么的,让站岗的哨兵轮流戴它,或许对漫长而凛冽的冬季是一种有效的抗御。
四川兵从身上摸出一把刀,犹豫着递过来。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脑海变幻出和氏璧、维纳斯以及军校池塘里的那只受伤的白天鹅之类的东西。当你充分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和谐不现实甚至离题太远时,你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时众人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有人“哼”了一声,用脚把雪花踢得迷迷蒙蒙——对你这个哨卡最高长官的犹豫不决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信任。
你的腮帮子鼓胀几下,吞咽一口唾液,弯腰从雪窝里抠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家依然无动于衷。你只好试试刀锋,左手抓过狐狸,把它构造精美的头颅向上一扳,用嘴吹开它脖颈上飘逸的柔毛,右手缓慢而沉稳地举起刀……
狐狸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
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
时间凝固了。脸上裂花的新兵,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呜咽着说:“哨长,还是放走它吧,有它来这儿和我们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单调、枯燥,多些色彩吗?我……情愿每晚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
你的思绪变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爱怜地抚摸几下新兵的头,心里说,你也教育了我。尔后大吼:“起来!”手一甩,刀“嗖”地飞出老远。
狐狸蜷曲雪地,试探着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们中间逡巡起来,待大伙让开一条路,便腾跃着向雪野掠去,士兵们目送一团滚动的红色火焰,没入辽远。
你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涅槃过后,和哨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了。

图片[10]-杨晓敏Ⅱ我的喜马拉雅-华闻时空

注:图片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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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晓敏,豫北获嘉人,曾在西藏部队服役14年。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华夏小小说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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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于2025年06月21日

©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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