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举)
为什么本文的笔触选在1976年?
因为,这一年国家和个人都发生了大事变。是年,中南海三位巨星殒绝而去,高层人事瞬间更迭,津京唐地区24万多条鲜活的生命魂断了梦乡。
不过,这些大事记都��是本文的指向。
本文所写的,是以个人的视角回眸1976年,离开界首时的故土家乡。
今天,怀旧的思绪,已经嫁接到1976年的端口上,开启了——一段"界首往事"的追剧。
(一)
1976年的界首,常常让人想到一个具有古典语境的、书面语词汇"蕞尔",指比较小的地方。界首就是这么一个恰用"蕞尔"一词与之搭配的小县。
人口40多万,与他相近的几个县的人口均在百万左右,它是同地区十多个县人口数量的垫底老幺。
地形像智利、越南的国土一样瘦、缩小版的长。土地面积667.3平方公里,在全省各县行列中,也居垫底。
城区南北分别50公里左右,东西最窄处只有10公里,最宽处才20公里。
从县政府向东十多公里、居民的房子不断线就是另外一个县。
向西也是一样,县府向西不足十公里、界首师范南墙百米外的河对岸,就是另外一个省。
年轻人骑自行车,从东到西,一会儿功夫就越界。
它是弹丸之地,是安徽省面积最小的县级行政单位。它又是一片让人念兹在兹的神往之地。
界首很老,老的年高德劭,福裕子孙,其年龄可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
哈! 掐手一算,两千多岁啦。
市志资料和市史展馆展示,公元前539年,楚国在这里就建了养城,后讹为阳城。这是一片年轮布满沧桑的所在。
界首又挺新,新如新枝嫩叶,生机勃勃。
日历掀到1947年10月10日,界首市才建立。
这一天,解放军华野六纵十六师与地方武装挺进界首城区,国民党守城武装队闻讯弃城逃遁,解放军兵不血刃接管了城池。
随之,中共苏豫皖边区人民政权把太和县和临泉县里各取出一个鎭,再从隔壁省的沈丘县也取了一个镇,三镇合并成立了界首市民主政府。
界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的第二座城市,解放的第一个城市是石家庄。
1948年又建界首县。该县和市是同一套领导班子,两块牌子。
这种市、县并存的建制,与后来1976年前后的情况不同。
1976年,曾同时分设过界首县和界首鎭。县政府(驻地城关人民路)下辖若干公社外,还辖城关里的一个界首镇(驻地城关中州路),该镇下辖若干居委会和张楼、夏庄和张庄等三个城郊大队。
界首县是县团级。界首镇是科营级,与公社平级。
上世纪七十年代,界首镇的镇长姓陶,是位南下的新四军老战士,慈眉善目,语气平和,一口苏北话,感觉他像个政工干部。
有那么一阵子,全国都在搞什么批林批孔教育,陶镇长要么站在露天的土台子上作动员、上辅导;要么一屁股坐到马扎上,旁听居民的讨论会。
那年头,居委会和大队都没有会议室,夏天开会就找一棵大树荫,冬天开会就找一片空旷的阳光下。
陶镇长每天骑个旧自行车,戴个麦桔杆编的大草帽,车子龙头横杆的左边,挂一只退了色的黑提包,包里装有笔记本。那本子里记着蕴存热度的社情民意,提包里装满沉甸甸的责任担当。
龙头横杆的右边系着一条干净的羊肚子大毛巾。镇长停车时候常常顺手解下羊肚子毛巾擦把脸,再系上。这样的熟练动作,让人联想到他当年从腰拨出驳壳枪,打了子弹后,又顺手把枪插回腰间的连贯、自然。
镇长的旧车,除了铃不响,其它都响。它每天载着镇长风雨无阻,一天四趟往返于自己家与居民区之间。
镇长一天三顿饭都在自己家吃,因为居委会和大队都没有食堂,也没人管他的饭。
那时候,全县城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学校、医院等都不办食堂,全城上班的人一天三顿都是在自家吃。
三班倒的工人每人自带一个铝制长饭盒,冬天在煤炉上热饭吃,夏天掀开饭盒子直接就吃啦。
全县城的中、小学生,中午饭也回家吃。幼儿园小朋友被家长接回家,吃过午饭再送回园。老师的午饭也是各回各的家。
1952年,界首市撤销,改为界首县。1 9 8 7年恢复界首市。
在界首的行政沿革这么热闹的演变过程中,解放军从国民党军接管界首这块地盘的时候,民国政府还没在界首设立县的郡制。这块黄土地分属周边的太和县、临泉县和沈丘县治理。
直到1949年10月1日,全地球人都听到了伟人在天安门城楼高呼"中华民族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啦"的宣告时,海峡对岸的中国人印制的中国版图上不但没有界首市的踪影,而且至今踪迹不生。
(二)
界首被媒体称为安徽的西北边陲重镇,位置相当于中国版图上的伊犂,是块福地。但没有伊犁的地形地貌。伊犁是三山夹两谷,直接得益于大西洋的水气而水肥草美,被称为"塞外江南"、"瓜果之乡"。而界首则是一马平川,地势高,地下水资源丰富。虽然百姓稼穑艰辛,但还算稼粮自足,就是在大饥荒年代,也没听说过谁家有饿死人的恶讯。
它位居皖西北边陲。边,边远、偏僻。陲,左边的阝,是厚土,山坡。右边的垂,是边疆,边际,边缘。左右合起来:陲,指边远的疆域。
在苍穹下的天涯尽头,苍天低垂亲吻大地,袒护着安��西陲的万象众生,界首则成为西陲福地。
“西陲福地”,是充满福气和吉祥的地方。在道教文化中,有“七十二福地”之说,指的是神仙居住或修行的好地方。又解:是幸福安乐、人杰地灵的好处所,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祝願,贊美了界首的自然風光和人文環境,也有文人雅士稱界首為"西界康寧","西映祥瑞",雲雲。
界首這座平原小邑。縣城外,最高的地標是堤壩、土窯和墳頭,還有電線桿。阡陌之平坦,令山裡娃匪思不解。
爬到當時界首最高建築物麵粉��樓頂上,環顧四周,極目遠望,天幕就是一個巨大的圓穹。
圓穹籠罩下,四周地平面是一條直線組成的一個浩無邊際的圓。
望盡天涯,不見一石一山。
其實,界首四面環山,只不過是山太遠,肉眼看不見。
倘若以界首為中心,往南幾百里才是大別山;往西數百里方見秦嶺余脈牛伏山;往北縱跨華北平原的千里沃野,才能望見綿延京冀晉豫的太行山;往東筆直走,再走千餘里,一直走到黃海邊,也看不到一座山。那麼,從海岸蘆花搖曳的灘塗,乘舟坐船好多天,漂洋過海最終才能遙望日本九州島上那群海拔不高的山。
山遠等於沒山。沒山,就沒壘牆搭垛的石材;沒山,就沒參天大樹,就蓋不了高聳的樓閣和寬闊的殿宇。
在商品流動乏頓的年份,界首老百姓和周邊人一樣,祖祖輩輩只能靠取粘土做坯牆,和泥巴燒瓦磚。因為沒有煤炭,磚瓦也是稀有資源,所以,城鄉有許多以茅草和粘土為建材的房屋。
沒有山,缺少取暖的柴。沒有礦,也缺乏發熱的煤和炭。百姓的房子盡量蓋小點兒。小房子便於嚴冬聚氣禦寒。
早些年,一位從東南沿海到界首接新兵的軍官下車時,一腳踏進了寸把厚的塵土里,再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土房屋的篷頭垢面。他頓生思忖,這麼艱苦的地方長大的孩子,到部隊一定會是好苗子。好好錘鍊,一走會成好鋼。
軍官好眼力!
界首兵源質量確實高。僅那一年,某野戰軍的一個高炮團一年提了11名士官,其中6名是界首的兵。
那一年隆冬,部隊農場放塘水撈魚蝦,洗臉盆口粗的排水管被草堵住,排不出水。連長一籌莫展乾著急。這時,一個界首兵脫了棉衣、穿褲衩就要潛水排草疏管。連長一把拉住他說,等一下,通信員買瓶白酒給你壯壯膽。界首兵幾口白酒下肚,一個猛子下去,堵洞打開。
多少年後,那個連長逢人便誇那個界首兵叫張好保。
界首兵膽肥,力大,飯量也大,在那個部隊成為美談。
別的地方入伍的兵吃麵條用碗,幾個界首兵吃麵條用盆,班裡盛菜裝飯的盆。吃包子不是以個為單位,而且以十為起點,不吃十個以上,沒吃飽。
多少年來,界首人武部、民政局,一到年底都會收到很多喜報和榮譽匾。那是界首官兵在部隊立功受獎,向家鄉父老鄉親的回饋和彙報。
回過話題還說住房,如今生活條件好了,界首城鄉居民的房屋,也都是水泥瓷磚預製板。過去的土房成了老照片,被收錄到展覽廳、博物館或檔案室。
鬧市區,那條從外地水運來的木材和磚瓦蓋的天棚街,載著民國時期"小上海"的烙印,前幾年成了危房。1200多米的街長,貫穿鬧市區南北,街道兩側店鋪之間是青磚鋪就的長廊。下雨的時候,這條磚頭路,不讓行人踏泥濘,給商家和顧客帶來的不是迷醉惆悵,而是繁華過後的厚重無言,承載著老一代界首人對物質富足的憧憬。
木板門面上,當年的油漆全無,彩色變無色,木紋里都是厚厚的塵垢。木柱子腐蝕破敗,手一掐就掉渣。木樓梯或裂或斷,昔日的硬朗不再,筋骨早已鈣化酥鬆了。
它不能再住人,不能再承載今需之重,必須拆除,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拆房那幾天,常常有些熱心人呼籲,留住它,留下界首當年店前肆後的煙火氣。還有一些老人也附和,不要拆,別拆斷了界首昔日商賈雲集的風水和財運。
但是,這條街已在風雨飄零的世事中,走到了暮年,已風蝕殘年幾多許啦。
後來,這塊地盤吐故納新,新建了最熱點的商貿圈,也是當地青年的網紅點。
市區最有名的是那座與戰爭有關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英雄紀念碑",那是紀念國民黨軍抗戰犧牲的將士的。
據上些年紀的人介紹,這座英雄紀念碑,建於解放前,拆於文化大革命,重建於改革開放後。
初建時,選址、選日頗費心思。
選址當然選在城鎮黃金地段的開闊處。那就是幾公里長的商業街(現在的解放一大街、二大街、三大街)最南端,背靠潁河水,面對人潮流。這個地兒追悼先烈如山河之壯美,又益百姓謳歌中,好!
選時間,就選1944年,這是抗戰進入反攻階段,全國軍民需要提神、奮勁、鼓志氣。
選日子,則選在同年的10月10日。因為對國人來講,這一天不平凡。1911年10月10日,中國爆發了武昌起義,掀開了辛亥革命的序幕。武昌起義開始,全國革命浪潮洶湧,最終推翻了清朝帝王。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大事件。這一天,被稱為“辛亥革命紀念日”。
在這個紀念日破土動工,奠基興建了界首英雄紀念碑。碑文是當時國民黨戰區長官湯恩伯寫的,是為紀念千里之外北京苑平縣"七.七蘆溝橋事變"中犧牲的抗戰將士。
後來文革初期,基於當時人們的認識水準,拆除了這座紀念碑。
改開後,為正視國民黨抗戰老兵歷史地位,1994年,界首市委動議重建了此碑,碑文改為解放軍上將張愛萍書寫。據說,張愛萍將軍在界首一帶打過游擊。請他題字有意義。建碑期間,界首市委派員專程赴京,請張將軍賜字,張將軍欣然提筆。
界首英雄紀念碑,紀事,銘功,以文勒石,以石述勳,滿載著界首人的深明大義,浸潤著界首大眾的尚武情懷,是幾代界首人最粗壯的英雄情結和向上的文脈。
(三)
界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地方承平日久,久疏战阵,很少打过仗,许多城区老辈人没有见过枪戟盾矛,也没有听到过炮火轰隆。远的不说,近的如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遇到过热兵器的惨烈和涂炭。
没见过往往认为没发生过。因为按这个逻辑脉络的基本推演是:
当年,界首的一些人可能只守着自己的小家园,守着老婆孩子热床头。他们不关心外面的变故。也囿于当年资讯闭塞,踄足不远,加上没有互联网上的小视频,没有手机及手机上的自媒体、多媒体。如果界首某个地方打了仗,距离远,信息塞,也真的、可能的不知道。
不知道往往认为没发生。同时,还有一句绕口令般的话,即不知道并不等于没发生。
近日,欣得界首史志专家柴老师的指点,得到了一些与战事有关的史载宝藏,其文史价值弥足珍贵。
界首史志研究成果丰厚,史实的挖掘与展示,旨在以史为镜正衣冠,以史为鉴资兴邦,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元朝末年,红巾起义军头领刘福通从界首起兵攻打颍州(今阜阳)。
民国十一年,外地的一股叫"老洋人"的土匪血洗界首,城镇被焚。
1941年2月上旬,日军打到界首城北十多里的张大桥,受到中国军队阻击。次日撤离。现在张大桥有该战遗址,建有纪念碑。
解放战争期间,界首经三次战斗得以解放。
今天,史志界探秘界首身世的空间仍然博大而深邃。界首的史话和文档也待丰盈而宽泛。
近年来,媒体上与界首有关的故事,常常吸引着人们的眼球:
粟裕大将在界首,作战指挥所的茅草屋旧照见于报端。
国共大决战高潮迭起的节点,陈毅元帅夜宿界首西城街道张庄社区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当时的房东叫张伯什么灵,一位"富家之后",文革中可没少受折腾。然而在后来的媒体上被冠以了"进步青年"。
世事无常,世事难卜,世事就这么让人跟着时代的潮流而起波澜。但愿每个当事人虽经波澜跌宕起伏,但在过往之后波澜不惊。
与上述那些具有新闻性事件相伴同行的,在界首民间坊间,还有很多时光轴线上的点、面:
城区有座"文昌阁"文革被拆,至今遗存不在。但它的名号,至今仍然是界首城内地标性的专有名词。
另一片"臧公馆",说是民国初年,一个在外发达了的臧姓师长在故乡盖的。青砖黛瓦,晋派古风,盖得特别扎实。曾是解放初界首市民主政府所在地。后来,它风尘不能进,风雪不能进,老百姓可以进,至今仍在给"七十二家房客"遮风挡雨,住着好几户世居界首的本土人家。
还有一个什么堆,说是什么旧阳城遗址,系省文保单位。站在它的跟前,凭吊怀古,遥想这堆丈余大,一米高的黄土堆,曾见证过多少兵荒马乱。色斑凝重的土堆下又藏着几多远古的传说。
说不定哪一天哪一位农作的农民兄弟,农耕的时候,不小心一锹踩下去,也能挖出一群兵马俑、一片良渚古城、或另一类三星堆文明遗址来。
界首的高天厚土,一定蕴含着无限的向往与秘笈。一定乾坤无极。
贯穿县城东西的沙颍河,是条季河。水面落差巨大,盈亏失衡,可能与它所在的气候与地缘有关。它的源头是群山,容易形成山洪。下游是平原,山洪来时,如脱缰野马,势不可挡冲进界首河段,河水就会越过警戒线。
而界首流域的方圆数百里没有山区,没有山泉、没有千溪万涓的眷顾。界首河段的地势平坦,存不住流量。洪水倾泻而过之后,河床里的水就会变浅。
河水浅滩,清澈见底,孩子们光着屁股下河捕鱼捉虾。潜到水下,可以看到身边的鱼虾成群。深秋初冬,孩子们可以趟过河去,到对岸听戏看耍。
在风调雨顺的年份,沙颍河流碧沙金,滩叠草丰可人。它除了灌溉万里粮田,每年还有几个季节通航。小火轮、大帆船把南北的大米、布匹、茶叶、建材、煤炭及工业产品,过长江、经淮河运到界首。同时,运出界首的粮油棉麻和酒香器美。
除了水运,还有陆路车载马驮,把界首特产及生产创造,运到外地的火车站转运远方。特别是界首沙土地产的马铃薯,个大皮薄淀粉高,在收获的时候就装入外贸出口箱,与赋有汉唐遗风的界首彩陶等土特产一起运向海内外。
半个世纪前,界首没机场,无高速,又远离铁路,交通运输不乐观。那时候坐火车,东西南北都有好几百公里才能到达火车线。往西、北、东方向走,离界首最近的京广、陇海、京沪线都在几百里开外。往南,要走数百公里过长江,再走数百公里才能找到浙赣线。
当年,从沪杭乘火车,早上一大早上车,一天半才能到界首。先坐一整天的绿皮火车,黄昏到达蚌埠。接着,拖儿带女,拖着行李箱,投宿一夜,次日凌晨再坐上长途汽车,下午两点多才能颠波到界首汽车站。
"土公路,尘飞扬,上个厕所四面墙。不怕累,莫嫌脏,千里迢迢看爹娘。心系桑梓爱家乡,一路欢歌心舒畅。"这是一个在外地的乡友第一次探亲编的"顺口溜",虽然有点像酸诗,但他还是由景生情,由情而发,诗言志哦。
如今,界首交通四方八达,界首机场、界首高速公路、界首高铁站的人流、物流、信息流,流流粗壮欢畅。半天旅程,东可抵大海,西可达川陕,南可至闽粤,北可到京津唐。
今非昔比,换了人间。
(四)
界首地处冷、热气流交汇区,当南热、北凉气流在这里急剧踫撞,常常有大风、有暴雨、有惊心动魄的炸雷闪电。
炸雷裹挟着撕裂天幕的闪电,滚雷阵阵。有些惊雷,从铅云缝隙里砸到地面,炸得人心惊肉跳,小孩吓得嗷嗷叫。那种恐怖惊悚的天象,仿佛世界末日来临。
一夜的霹雳雷闪过后,一道彩虹悬挂东天,把黄淮平原装点的美伦美奂。
一群从杭嘉湖回界首探望奶奶爷爷的界首后生,揣着三四岁的童真,一大早起来跑到院子前后,寻找昨天夜里那几个炸雷砸地的洞坑,结果啥也没找到,无功而返。
这种惊天骇地的雷鸣,好像只有界首和远隔几千公里外的琼州半岛独有,它是各大气象台最先关注的焦点。
当南、北气流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展开拉锯战的时候,这里要么持续干旱成灾,要么连降暴雨成患。
大概受这种极端天气影响,界首许多人的性格也吻合天象。平时风和日丽,惠风和畅,性情温和,还有些自谦内敛,得让人处且让人。甘愿吃亏,不占人便宜。但如果遇到刺激,挑战了底线,他们也不隐忍,气急的时候也很发力。许多男儿很有血性,一旦被激怒,就如狂风骤雨,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渲泄过瘾才能打住。这种秉性,往往吃明亏,遭算计,但他们也一直秉持,没得改变。
夏天汛期,沙颍河从上游倾泻下来的洪流把河床和堤坝撑得颤歪歪。全县老少自发地挑灯夜战,巡逻堤上,加固大坝,确保不发生水涝。
好在界首地势较高,虽然小灾不断,但是大患不多。好像没有大涝。
《志书》上记载,抗战期间,国民党炸开开封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滔滔河水一泻千里,吞噬了豫东平原。水灾向东南,扑向皖西北的界首途中,却渐渐失去了淫威,界首庆幸躲过一劫。
1976年夏天,沙颍河上游暴雨如注,上百个大小水库溃坝,不计其数的河段决堤。界首河床水位到了极限,许多老坝岀现了管涌,险象环生。河面上不时漂过人尸、畜体、木材和树干。
城区四周更是一片泽国。但是,城区街道没有上水,居民小区没有进水,虽然城区成了水泊中的孤岛。
沙颍河的源头在哪里?它又从哪一段海口投奔大海?当年,许多界首人对这事儿不晓得,也不关心,对沙颍河的全域水文地质环境更不知道。
但,界首人从眼前这条不知多少年岁的河段中,切肤地感到了它的局部亮点,那就是在界首河段,它常年利大于弊。
它把一床温情毫不吝啬地馈赠给了界首沿河两岸。两岸人吃它的水做饭以生活,用它的水灌溉以生产。它,生成多久,它两岸的生物、生灵,就生存了多长久。
它水中有益于人类健康的微生物和微量元素。它在微生态里,是生物食物链上的重要一环。
界首人把"择水而居"的生存哲学也用得非常活络。沿河发展,相辅相成。河北岸是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河南岸是经贸、教育、商业副城。
界首城西边有片长天与风物共情的风水宝地,居民与另一个世界的先贤们近在咫尺,成为方圆数百公里少见的人文奇观。
城西和城东有两片几万人口的张氏聚居地,99.9 %的人口都姓张,都能追溯到同一门庭的宗亲。据说,这几万人的张姓是同一个祖宗的繁衍?但谁也说不清这位张祖宗是谁,何时何地迁徙到界首?
随着城市扩张,张氏先人的墓地迁移在好几处墓地。其中在界首中学西墙外就有一个张氏公墓。
这个公墓的近千名的先人生在一起,活在一起,又在天国里聚在一起。他们在地上是近亲,地下是近邻,生前死后也不孤单。
与这些祖辈、父辈驻地一墙一隔的,是前几年新开发的一大片商品房,好多幢十多层的楼房与先贤朝夕相伴,业主们深信会得到张氏大姓的先人庇护,会像张姓的人口一样,人丁兴旺,薪火繁茂。
先贤们长眠的一百米外,是颍河货运码头。
码头上的货物是不知道从哪里运来的粮食和煤炭,经火车运到这座码头转运出去。过去停泊是两节拼接一起、撑起两张大帆的大木船,如今改为鉄皮、燃油动力的大驳船。大货船日夜兼程、通江达海,把货物与中原的社禝,与全国各地无缝交换。
码头和码头对岸都是隔壁省的地盘。
码头这边有条无名沟。沟上有座高耸的黄色水闸,闸南北两边分属两个省。
站在闸上,可以一脚横跨两个省,鸡鸣犬吠闻两县。
界首的文学艺术家们把这条河段誉为"界首的母亲河",给其荣耀加身。
不过,它也有蒙羞的年份,曾被沿途的工业废水污染,成为地域性的"龙须沟"。污流染河泛黑褐,鱼藻不存损民生。界首市民提起它都摇头,都有难以言状的叹息,不开心。许多人绕道而走,躲它不及。
后来,政府花大力气,整饬工厂,正本清源,水质得以根治,还了它"恰似一河仙女"般的纯洁身。
当然,它也有发脾气的汛期。大汛来临,它不是"母亲河",它成了界首人的"恶邻","充满着恶意霸凌"的邻居。
每年夏季,上游洪流给它的巨大压力,它毫不客气地转嫁给了界首居民。河面漂着半尺厚的泡沫,巨大的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它的水面高于了城区,成了界首人头上的悬河。稍有不慎,它就会把无限的黄水夹着黄泥沙,吞噬城廓街巷……
加固堤坝,尤其是加高堤坝是界首人不二的选择。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界首干部群众心繃到喉咙眼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幸,多少年以来,界首河段从没发生过决堤,漫堤的灾难。
界首人是强悍的。
界首城是庆幸的。
庆幸界首选址建城的先人们,具备瞻前顾后的先见之明,具有趋利避害之大智慧。
在天灾人祸面前,时运总是庇荫界首城。
在当地,人们称"沙颍河",那是学名,它还有一个乳名叫"沙河"。
沙河水下降的月份,可见满河床里都是厚不见底的沙粒。沙粒掺和着难以数计的黄金屑片。
不管是艳阳高照,还是皓月当空,河水永远不知疲倦地㖭着两岸绵柔的沙滩。
沙滩上,肉眼可见但手指却捏不到的微小金屑碎片,静静地发出闪烁的光芒。阴雨天里,特别是朗月星空下,也会闪显出诡惑的光晕,晕染衣襟,直抵心灵。
这是其它河流不多见的自然奇观,唯沙河独具。
许多懵懂少年躺在沙滩上,枕着满河床的涟漪,突发奇想。等自己长大了,背着行囊,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去沿途、去源头,去找金屑的老家。那里一定藏着很多很大的金矿。找到了金矿,就安顿下来,挖金卖钱,有了钱就有了路费盘缠,就可以把父母、兄弟姐妹们都接到矿区,一起挣大钱,让兄弟姐妹享富贵,一起供奉爹妈颐享天年。
还有的闺中小女,结伴坐在沙岸,小脚丫戏在水中,小蘇手托着粉嘟嘟的嫩腮,一起托举出金色年华。瞳孔里充满着诗意,那是用筛子筛选出金屑碎片,编织出新娘的嫁衣。或发明一种吸金磁石,把金屑从沙粒中磁吸出来,冶炼出天花般的浪漫。
姑娘和童男们的淘金方式,想象丰满,收效却很骨感,一切奇思妙想都是徒劳枉费。沙还是那片沙,金屑还是渗透在沙的怀抱里,直到永远。面对沙粒与金屑的难舍难离,孩子们的能耐太有限了。
那年头的沙河水,让人们的味蕾乐呵到失语。每天下班放学后,大人和小孩成群结队,到河里挑河水回家,倒入大缸里掺和一些明矾就可以直接食用。尤其是用河水烧的白开水,冷凉后喝起来有种淡淡的、甜滋滋的水草香。
有些人看到商机,专营烧河水卖开水的营生。这样的店铺,被美名曰"茶馆"。
有意思的是,界首人喝茶叶沏泡的液体叫喝茶,而喝白开水也叫喝茶。
有些老人家吃晚饭,还叫喝茶,可能是那年头很多人家的晚饭都是红芋(地瓜)剁成块,放清水,烧成红芋汤,食用这类有汤汤水水的食物就叫喝茶。由此延伸,还用红芋片子加水煮熟吃,同样叫喝茶,叫"喝红芋片子茶"。
(五)
自建市以來,界首行政區劃面積一直沒有變,人口卻由當年的人口小县,增到現在的8 0多万。今天全县有多少派出所不知道,但在1977年前,整个縣城裡只見到過一派出所,在解放一大街南头。
派出所門口的過道很窄,進不去一輛吉普車。路過門口,正門洞開,也沒一個把門的。院子好像沒有半個籃球場面積大,裡面也沒見過一輛小汽車,可能有一輛邊三輪摩托車。
那光景,派出所里的民警不能叫警察。警察是中性詞,沒有階級性。而民警是"人民警察"的簡稱。人民警察有它特定的政治屬性。它旗幟鮮明地代表人民的意志,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
群眾有事一踏進派出所民警的門,一聲呼喚"民警同志",就拉近了距离。群众叫出的是信任,民警听到的是责任。
当年,基层的社会治安,在民警的指导下,由基层党员和民兵兼职了。那时候,全县从没听说过有人命案。百姓上班下地,城里人锁门,农户往往虚掩门扇,防禽不防偷,防止放养的鸡鸭进屋拉便便就行啦。那年头,门不掩户,没有小偷小摸的小动作。
界首在华东地区不算富庶,尤其今天归属长三角经济圈内,界首的经济社会文化,特别是农民的日子,与杭嘉湖水乡、甬绍运河两岸、苏锡常环太湖沿线,有着摆在桌面上之突显落差,数年内还不能比肩。
但界首人的家国情怀,道德操守,包括乡规民约,还是值得称道的。县志上很少查到聚众斗殴,杀人越货的血腥事件。城里人有许多名门望族,农村也有不少耕读世家,是一方响当当,叫得亮的文明礼仪之邦。
这除了大众的自我觉醒,还得益于民众的民兵管护。
每个角落都有荷枪实弹的民兵武装。民兵白天生产,夜晚巡逻,抽空训练打靶。县武装部统领民兵,用藏武于民的枪杆子,诠释了毛爷爷的"兵民是胜利之本"的政治方略。
每当县里集会,主席台下黑压压一大片,坐的都是持枪的民兵。重机枪、迫击炮,手榴缠腰、刺刀寒光震四方。
据一位当年民兵兄长介绍,他领的是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还配一个基数的真子弹。训练和巡逻后,枪和子弹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心里很踏实。这支枪,在家外是护国利器,摆家里又是镇宅之宝。
前几年,一群民俗研究的学者从省城来界首采风,发现界首人的宗族意识很强。平时,同族人群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全族人男男女女都上前帮忙,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大年初一拂晓,守岁的男人和小孩先给自家老人拜年。然后出门,专程去同族里给长者拜年。大街小巷里,都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拜年队伍。哪个队伍长,哪个队伍的队员有面子。文革前,拜年跪地叩首行大礼。文革中,改为躹躬礼。如今,在农村又恢复了跪拜礼,说这是儒家传统的回归,不知是真是假,抑或说亦真亦假吧。
新中国成立前上逆至古远,界首人很抱团,真正有"团团伙伙,拉帮结派"习性。如果族里一家受欺负,同族的几十个老少爷们都会扑上去"讨说法"。哪族人丁旺,哪族人就底气足,嗓门高,腰杆硬。
如果本家门庭势单力薄,那么还有"拜把子兄弟"、"认干亲结亲家"习俗来弥补。
前者有点旧时代的江湖气,后者则有些时尚的新元素。
曾有那么几年,家家户户按计划只生一个娃。如果是男孩,就认个"干女儿"。相反,对方男孩则被认成"干儿子",如此这般的神操作,两家就儿女双全啦。
认干亲往往门当户对知根底,双方家庭同在一个平流层。据说,还要搞仪式,有见证。从此以后,干儿、干女儿的成长履历里都会有干爹、干妈的身影。干爹,干妈不是随口叫叫的,那是要认真履行责任和义务的。逢年过节,过生日,升学、入职、购房置业结大婚,干爹、干妈要对干儿、干女儿像亲生的一样,出钱出力。同样,干爹、干妈年迈养老,干儿、干女儿,也应像嫡出子女一样力尽孝道。
以上的干亲关系很绕,听起来也很烧脑。但是,它是一种挺有意思的文化现象。
说它是民俗糟粕也行,说它是一款生育补缺的无奈之举也罢,反正它是丰富民间抚养和膽养内容的一种文治教化。
界首人爱寒喧,熟人见面打招呼脱口而出,来我家吃饭吧。你别当真。这只是一种尊重问候语而已,无关虚伪之道。
界首人讲究人情世故,人际交往中有一种"推辞文化"。亲朋好友交际的时候,馈赠礼品,往往拉扯大半天。一方执意送,一方坚持推,让外地人看到还以为在打架。最让人费解的是,收礼的人一边接收了礼物,一边心怀不安,说他家什么都有,你留下自己吃(用)吧。你(送礼的人)真的不要太客气。
收人馈赠,让他很歉疚,难为情。同时,他还要想着如何回礼,还得回礼更重,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外地人觉得,这样的推辞挺搞笑。而界首人认为,这种礼尚往来,才叫厚道。是一种极赋乡土风味的地域文化。
同时,还有"圈子文化","血脉认同",小小的县城里,谁家兄弟姐妹有几个?谁和谁是堂兄弟,谁和谁是表姐妹,谁和谁是连襟、是妯娌?不仅街坊邻居都门门清,隔着大半个县城的人也晓得。
另外,还有"面子文化"、"待客文化"、"衣食住行等等礼义程章",林林总总,不以而足。有的是繁文缛节,不值得弘扬。有的是公序良俗,值得肯定,值得触摸其温度,体验其释义,它是界首社会的精神体现,涵盖界首人的思想观念、行为规范以及风俗习惯。 如果认真研究,可以编出一本厚厚的"具有中原特色的界首乡土文化系列丛书",或曰"读物",再配上精美的插图,一定会有看点和卖点。
走进博物馆,望着界首方志编纂的丰硕成果,仿佛看到了界首文化的大众脉络。同时,脑子跳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何为界首文化?"
"界首文化"的专业定义有好多种,听起来抽象模糊。有几位界首文化人、也是几位资深的文史学者对此的解读,精辟独到。
深奥的理论,往往抵不过一个浅显的比��。理解"界首文化"概念,恰可以用界首最常见的一种物质"砂礓"作推演轴线,更加易见内涵。
界首所处的大平原上有一种矿物质聚结体"砂礓",内质坚硬,外貌像烧菜用的生姜,小如黄豆,大似瓮罐,长相圆润光滑,埋在土里或附着河底千万年,如果没有人类作用于它,那么,它只有物质属性,永远于地于水之下,没有文化元素。但是,如果它被人类移动了位置,从甲点移到乙点,再利用或加工成器。这就是有了文化活动及其文化成果。具体来说,从土里刨出来,从河里捞上来,运到工地,用于铺路。掺到泥里,用作砌墙,它就产生了文化的变量。如果再把这些砂礓加工,改变形态,或打造成敲击成工具,或琢磨成装饰品、工艺品,又或在它身上刻图案、书文字、当盆景,做假山等等,那么它就成为文化物体,它就有了文化价值,就有了人们的文化认可。
同理,产生于界首民间的某些做法,形成大众习俗。被人们广泛地接受和运用,还要被沿袭,有传承,形成大众的行为惯性,这就成了界首文化,也是界首文化的诠释标识。
界首不仅有自己的地方文化,而且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根深叶茂,其中"三堂文化",即祠堂、学堂和中堂文化,良莠于林。
祠堂是根,祭天敬祖;学堂是魂,教化开悟;中堂是干,孝悌仁义。
界首三堂文化的表现形式不同于吴越地区和闽粤赣湘鄂黔川地区,也不同于晋陕地区。以上地区祠堂、学堂和中堂的遗存保护的较好,现在看起来仍有张力。尤其是长篇小说《白鹿原》上的祠堂,那是西北秦汉祠堂建筑的天花板。作家陈忠实笔下的祠堂里,办私塾,治瘟疫,贬叛逆,挞恶淫。全族人跪天跪地跪祖宗,立牌立碑立规矩。
而界首的三堂文化的旧址建设和布置上,不是很有看头。但它们所蕴含的价值,丝毫不逊色,在鸿儒雅士的眼里那同样是圣贤之地。
在界首有“家庙”,也就是南方的祠堂,是供奉祖先、家族议事、传承族规家教的地方,彰显出浓郁的道德伦理,敬长老、孝父母、悌兄弟、尊师长、恤孤寡,睦近邻、尚俭朴、扬勤劳,禁赌淫等。
界首的学堂和中堂,是另外两个维度的实体空间,这里是学识和信仰的聚集点,飘逸着宏韬儒隐之风,体现了天、地、君、忠、义、廉的性德之臻,深邃绵远。
在界首人民西路的一户人家,至今还保存并使用着一套完整的中堂系统。整套明清古式家具,都是坚实的枣木定制,非常结实沉重。大方桌要四个人才能抬运,小方桌一个成年人也搬不动,丈尺的条几上摆放着花瓶、镜子和钟表,寓意“东屏西镜钟(终)生平安"。全套家具包括椅子,衣橱、衣柜,书桌等,都是枣红色的油漆,光亮照人。这是女主人、9 9岁的刘奶奶结婚的陪嫁之一。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场"破四旧"的文化运动中,主人用石膏把家具上精美的雕刻都糊了起来,上面的麒麟、莲花和八卦图案,才保存下来,今天重见天日。
这家中堂正方位墙上,是一幅八尺的《青龙腾云图》,图两边挂有榜书正楷对联。这几幅画虽然藏了很多年,在改革开放后,又挂了出来,仍然不失藏龙卧虎,走将入相的气息。
三堂文化中的"悌观念",融入了界首人的家规中。兄弟姐妹之间,长子、长女的地位永远是第一把交椅上。大的领导小的,小的服从大的,长幼有序。大的疼爱小的,小的尊重大的,不得造次。在大家意见不一致的时候,由长子或长女拍板笃定。在付出的时候,互相争取。在利益面前,互相谦让。
有一家兄弟姐妹七人,老大近八十岁,老幺也年过半百啦。他们微信上建了一个群,老大定了条群规:每天早上,每户人家中要有一个人在群里冒个泡,问声早。这代表这个家里的人都平安。
每天微信上报平安,成了这家兄弟姐妹们的一大创新举措,它丰富了"悌文化"的内容,巩固了家庭和睦的内核。
更有甚者,兄弟姐妹把大小年龄的顺序感,形成了潜意识,转化为了自觉行动。
重要节日聚餐的时候,座位主次绝不会坐错。入席的瞬间,每个人都能准确把握,对号入座,不用寒喧。
(六)
界首这块沃土上发生过哪些大事变?它的沿革?不关心时事的百姓们不关注。但界首人洁身自好,爱干净,这是全城上下的共识、自觉与习惯。现在界首城东新貌及洁净程度,不逊北上广。
界首人引以为荣的是,它曾是全国卫生先进城市。上世纪七十年代,城乡干群大搞卫生运动,把房前屋后打扫干净,把室内院子整理整洁,此举被上升到愛国的政治高度。
居民与村民平整道路,粉刷墙面,家家户户窗明几净。是年,全国卫生工作现场会议曾在界首召开。
界首人喜欢打篮球,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天晚上,市民晚饭后涌向东风剧场前的灯光球场看球赛。人头攒动,万家空巷,看球赛成为那代人最显摆的往事。
篮球场上那几位明星球员,是哪个学校的?哪个单位的?家住哪?爹妈是干嘛的?大名叫什么?小名叫个啥?家里排老几?等等,观众们个个都说得上来,好像都是明星所在派出所的管理档案的户籍警察。
明星远比县委书记、县长的名气大。
那些年,界首业余体校的成年队、少年队都走出了数名职业篮球运动员,都吃上了体育饭。
除了看蓝球比赛,界首人还特别喜欢看电影、听戏。
1976年前的电影除了故事片,就是由舞台剧拍成的电影京剧。
全城区只有一个室内电影院叫"工人文化宫"。那可不仅仅是给工人们提供的文化生活场所,而是全县人都可以进入看电影的地儿。
一部《杜鹃山》电影连轴转,最晚一场放到夜里1 2点。许多观众都能把柯湘、雷队长的大段台词倒背如流。那时候,杨春霞和《红灯记》中的刘长瑜,《沙家浜》中的洪雪飞们可是家喻户晓的大美人。
一到晚上,华灯初上,界首东风剧场人头攒动,这是戏迷票友们最高光的时光。
东风剧场是"界首梆剧团"台柱子们的"专属领地"。同时,邻省邻县的戏班子也纷纷来这里串场子,演大戏。给界首人带来了不一样的梨园体验。
那时候,觉得舞台真的很大,很深远。舞台两边有好多层帷缦,每层帷缦里都有走不完的角色上台,又退下。
每位观众席都是漆光鋥亮的实木板,无人坐的时候自动竖起来,人入座的时候可按平,灵活翻转。座椅的扶手光滑圆润,手感舒适细腻。
天花板离地面有两层楼高,像人民大会堂那样敞亮。顶面上有精美的满天星和莲花座巨幅彩色图案,还有很气派的大吊灯,那可是当时最侈华的装饰品。
地上水磨石,打磨得光鲜饱满,四面墙装修考究的程度,到现在也不落伍。
至今天,它仍然披一身珠光宝气站在那里,依然故我,默默地静观着界首的巨变。
每当人们从它身边路过,总会驻足静观,凝视它额头上那四个毛体书法"东风剧场",感觉它的光耀并没有走远。
它的门面有几根粗壮圆柱,从地面直冲屋檐,像是罗马柱。正面高耸的矩型轮廓,镶嵌着凸凹线。
观众入场要登许多台阶才能高升,那是一步步走向艺术殿堂的高台。
入场后,首先仰望天花板。头上的灯光有多少,仰望的星空就有多灿烂。
每当大戏开幕,都让界首人灵根开启;一场场演出谢幕,又使界首人修养飞天。
中小学生都知道,宿州大泽乡是秦未农民领袖陈胜、吴广起义的地方,而史学研究,界首是陈胜故里却鲜有人知。
不过,陈胜故里、陈胜出生地云云,史学界有争议。
阳城具体地望,存在着河南登封说与安徽界首说,又有河南商水之说。但界首的地方史料和展陈体系均坚持与本土关联。不知道这是不是像老子、西施、黄公望等历史人物都被两地抢着注册"抢人才"。
界首是不是起义者陈胜故里不重要。重要是的界首人对英雄的敬重坚持,这才是界首人坚持的一种无畏与血性。
每年清明前后,总有一些界首的父携子,母带女去周边瞻仰古代的开疆拓土英雄。
一个孩子问父亲,为什么界首方圆五百里内涌现出了这么多的铁血男人,陈胜、吴广、刘秀、曹操和朱元璋的出生地,都在这个"英雄圈"里造化而出?父亲说,是这一带的男人有种,活要当人杰,死亦做鬼雄。
孩子们听罢,似乎也揭开了一个谜底:为什么界首人推崇元末红巾军农民起义首领刘福通。又为什么界首斥资兴建"福通广场",在闹市区塑造"福通铜像"。
每逢八一、国庆节,学校也安排学生们凭吊先贤,淬炼孩儿们爱国立志,"不为二斗折腰"的铮铮傲骨。
界首人受不了气,特别受不了窝囊气。秉性刚烈、硬气,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表现得超常澎拜。
解放初。一位界首小伙子在新成立的界首市政府给头头当差。头头是位从沂蒙山区打到淮海战场的齐鲁汉子,豆腐心刀子嘴,骂骂咧咧地训斥成常态。这位小伙子吃苦难劳,什么都好,就是自尊心太强,受不了头头的粗鲁脾气。
一天,小伙子挨顿训斥后,一气之下,就把枪放到头头的办公桌上,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伺候你啦!
声音刚落地,人已走出了门,拂袖而去。
几十年过去了,小伙子儿孙满堂。孙子问他,爷,当年你如果不赌气,不解甲归田,只要不犯错,熬它几十年退了休,现在也是个吃皇粮,受尊重的离休干部啦。
是的。因为界首解放是1947年,全国第一面五星红旗还没升起。那时候参加人民政府工作的,又是个拿枪的,按后来的政策红线,享受个离休干部待遇,扛杠的。
呵。这位界首小伙子的耿直,过于硬气,改变了他的命运走向。
他不后悔。他不当当官的差,他不受头头的气。
当然,说说这个小伙子的倔脾气,并不是褒奖他的倔强。更不能与刘福通的起义相提并论。只是从他的经历看,折射出一部分界首人缺少隐忍,笑不到最后的特殊经历吧。
后来发生了一段题外的事。界首市那个头头也常念旧情,与小伙子结下了布衣之交。当山东大汉与界首小伙子把手言欢时,大汉掌心有情,小伙子笑中无悔。
可惜头头英年早逝,埋在了界首。
又过了年头,他的后人把他遗骸接回山东,说是叶落归根。
移坟那天,春寒料峭,天色凝重。
当年那个赌气的小伙子已近花甲。他闻讯赶来,跳下墓池,和头头子女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白骨装入纸袋,写上每块骨骼的名字,再装进木箱。
完毕,头头的专车启程。当年那位不能受气的"小伙子"深情款款,目送着头头魂归故里,风中漂泪。
界首人有信仰,讲操守,重情重义。虽说不是每个界首人都身怀"士可杀不可辱"的立身之本,但不仰人鼻息,也不倨傲,深深融入了界首人的血液里。“谦逊而不卑贱,清高而不孤傲"、"君子爱财 ,取之有道"等等人生信条,萦绕在界首母亲的叮咛嘱咐中。
界首人经商做生意也讲诚信,守信用,把"买卖公平,童叟无欺"的信条,体現在度量衡上,也鎸刻在了基因里。
界首人见义勇为,乐善好施。近日,青岛下海救命的界首玉米姐的英雄事迹,美名远播。界首人家乡观念重,珍惜血缘亲情,故土难离,不喜欢在外打拼。同时,从政习文,都是修德修为,善做善成。
(七)
全国以界首命名的乡、镇、村有许多。印象中皖南,苏北、齐鲁,巴蜀、潇湘之地等都有名曰界首的集镇村落。仅杭州市辖淳安县就有界首乡,界首群岛。金华市武义县邵宅乡下辖的一个行政村也叫界首村。 全国以界首命名的地方不知有多少。
其中广西兴安县一个叫界首的渡口最为著。那是19 34年11月27日至12月1日,中央红军在兴安县的界首渡口展开了激烈战斗,此战是红军突破国民党第四道封锁线、实现战略转移的关键战役,最终红军伤亡数万人强渡湘江,死里逃生,惊险脱险。
安��界首的取名,有多个版本。一说北宋时,这里是陈州和颍州的边界。二说,金国南犯,受到宋军阻击,在这里划沟为界,这里设界沟集。后来兴镇,这里又是从金国进宋国的首集,故得名"界首集"。
当年金宋两国、划沟为界的那条沟,早就淹没在风尘里,今天没人能找到它的踪影。
不过,界首城西北化肥厂边上,有一条沟,它不叫沟,叫河,界亳河,不知道是不是从界首挖到亳州的人工河。
亳州是三国枭雄曹操和医圣华佗的老家,有国家级的文保单位地下运兵道和花戏楼,这条界亳河是界首连接亳州的文脉之水吗?
问老人,老人说不清楚,查史料,史料上没有查到。问这条河的绿水,绿水无语,它只知道横卧在绿野仙踪里,静静地守望着岁月。
人们经常经过它的两岸,没人在意这条流水的存在。
但在史学家眼里,这条沟渠仿佛是当年的汉界楚河。他们站在河边,似乎看到金宋两军对峙的战阵,长堤上旌旗招展,滩涂里战鼓齐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在今天艺术家的眼神里,却看不到烽火硝烟,看到的却是满河文气。长河落日圆,沃野炊烟直,眼前脚下,都是那么的传神入画。
这河道上下,纯天然、原生态。春夏,水草摇曳生姿;秋冬,芦花冠披片片雪白。水鸟逐波戏浪,栖息在渚头港湾。硬币大小的野生蟹爬上堤岸,密密麻麻,密封了十里河滩。
河流平缓北流,风吹长波首尾相连,是一幅画,一幅氲氤着江南水乡的潇湘长卷。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这河里没有棹影浆声,没有寒雪渔钓。鸟鸣雁啼远离后,再也没见顾返。偶尔一叶扁舟,孤形单影,再搅不起昔日的繁忙。
后来的河滩上,泥巴修筑了堤坝,土方垒起了坚垣,两侧的扶疏花木和毅行人的脚步,挤退了飞禽鱼虾的生栖空间。
再后来,城市扩张中这条河被填平,修建了道路。河边的化肥��、制药厂停产关闭,都建起商品房和住宅区。砖瓦窑场也成了教学楼和大操场。它昔日的容颜被埋没在厚厚的黄土下。
在这条艺术范儿十足的河流岸边,有两位艺术家。一位擅画,一位善书。
擅画者叫胡云峰,是中学美术教师,科班出身,人物,花鸟,建筑,风景等技法,样样精湛。尤其喜欢培养学生,桃李天下。经他亲授的入门弟子,有许多考上了美院,学成后留在省城,或客座内蒙、皖南,都成了专业的美术工作者。
还有一位是国企的工会领导,叫宋西奎,善书法,懂诗文,他的书法是界首的硬通货、大名片。不管是政府机关的办公场所,还是普通百姓家,谁能挂上他的书法作品,那才叫够档次。
他,清秀的身骨板,被常年伏案书写累的轻度驼背。两片高度近视眼镜片后,遮不住他那束深邃、温和又纯净的眼神。他好烟酒,有仙气。食指和中指间被香烟熏的蜡黄。沧桑的嗓音里,时常伴随着烧酒的余温。传说,他写字之前,几杯烈酒下肚,写岀来的字更加洒脱而遒劲。
他不苟言笑,如开口,语调里必带着谦谦君子的风范。
他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农家小院的西厢,两间座西朝东的民房,是他的书斋和生活之所。他从屋里走出走进,看起来像个老秀才,朴实里又透着书卷气。
一位作家曾提出一个观点,叫做“一本书主义”。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仅靠一部优秀的代表作,就能奠定他在文坛的地位。
同样的道理,宋西奎就是靠一手好字,就坐拥了界首书坛、艺坛第一方阵的高位。
说起界首有说不完的典故、传说、趣闻和花絮,还有很多故事、轶事、趣事、往事和相关的事。这些事都是界首人嘴边上的事,也是界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话茬。
撰写本文,本来是想为一条推介界首的视频加个按语,转发到朋友圈的,不料想获得了大量的文献典籍,得到了许多界首籍的名流学儒们提供的史料,还得到几位学兄,学友、笔友的热情鼓励,使本文初若溟蒙,渐而丰沛。
在征求意见稿的时候,许多学友、战友、笔友纷纷提供线索和素材,关乎到界首的过去、今天和未来,但鉴于篇幅和精力有限,不能一一收编。
就此打住,忍痛割爱了。
诸如冠以国字号的"界首牛行街",是全国四大牲畜交易行之一。在那个擅自杀头耕牛,就以破坏生产力罪名鎯铛入狱的年代,"界首牛行街"可是不得了、了不得的存在。
界首人好酒。
界首男人好白酒。
界首好白酒的男人有好多。
界首本地酿的、好喝的好白酒,是界首好男人最好的那一口。
好的白酒,酿造出来,说难也不难,掌握了工艺,方法得当,谁都能酿出醇香浓郁的白酒来。
但其过程说不难,也挺难。如果仅有配方、材料、工序,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就酿不出好酒来。
纯粹的界首白酒,自清末民初以来,就得益于取用沙颍河界首段的水质,不用这一段河水酿出来的白酒,就不是纯正的界首白酒的味儿。
先要有一片大场地,盖上几间房,挖个深池子,支上大地锅,再买上一大堆大盆、大缸、大坛子和大罐子,整出一个像模像样的酒作坊来。
有了酒作坊后,就可以引进原料了。
把原料酵母粉拌入稻壳,掺进高梁粉或地瓜粉,深填进大池子里盖上帆布窑藏发酵数天,达到一定温度后,装进大蒸笼上大火蒸。
蒸酒的锅,叫甑,装甑的过程是物理过程;蒸馏既是物理过程,又是化学反应过程。装甑蒸馏出来的气体再经金属管道收集,引入冷却水池里的装置,使含有大量酒精的气体骤然转化为液体,流入大罈子里。
然后按一定比例,把蒸馏流入罈子浓度高的原浆酒,稀释浓度,勾兑成不同度数的饮用酒,就可以上市消售,流入百姓的饭桌上啦。
酿酒的工艺,许多界首人都知道。解放前,界首的酒作坊很多。改革开放后,界首的私人小酒厂也不少,界首人是见过制酒的大世面的,是闻着酒香长大的。
界首酿出来的白酒,曾经取名沙河白干、沙河王之类的沙河系列,其绵软柔和品相好,香味浓郁爽醇净,被好酒之人誉为琼浆玉液,滴滴难舍。
白酒��成全了几代酒仙,也补贴了周边居民的经济生活。那些年酒品好,销路宽,供不应求,正式职工不够用,就雇用了大批临时工,主要是工厂周边的农民工和部分职工亲属充实劳动力。一个工从下午4点到夜里1 1点,干8小时的体力活,大约一元的工钱。机修车间的电焊工,钣金工的工钱八角钱。那时候的生猪肉每斤七角三分钱,干大半夜的力气活,是挣一斤多斤的猪肉钱。就这样,还得是"关系户"才能捞到这份活。
界首白酒厂建于解放初期,国营企业,纳税大户,是界首的标签。每当人们路过人民西路上的白酒厂附近,都被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緾住了脚步,且慢且行且陶醉,这是纯粹的界首味道。饭桌上品上几杯,酒不醉人,人自醺。界首人喝酒把客人多喝点,喝多了,就留宿客人在主人家里,即有仙逸的感觉,也不会到大街上撒欢而招惹事非,更不会口无遮拦,招引祸端。
呵,原来让客人喝高点儿。是一种善意的保护。
可惜,界首沙河酒��在上世纪末倒遭了,不知什么原因,至今停产关闭了大门。厂区杂草丛生,厂房破��残墙,一片凋零之象。只有那座高出周边民房的水塔,已孤独终老,在岁月的洗礼中,孱弱地昭示着逝去的荣光。
昔日的荣光已褪,今天的崛犟又起。界首在城北十多公里的一片农田里又建了一片新厂,经营了新的酒厂,界首的酒缘薪火不熄。
界首的韭菜饺子,呼辣汤,那可是一般厨师难望项背的佳肴。韭菜饺子,早上就开始备料,把料和肉一起刀剁成泥,再放入若干佐料。
饺子皮和面、扞形也很有讲究,仅饺子皮就工序繁多,依次是拌、绞、揉、转、形成面团后,还要冷处理,使面团内部结构自然地紧凑、和谐、融洽,这个过程叫"醒"。"醒"字可能是界首方言,意思是把和好的面团放一会儿,使它软硬适中,吃起来更有韧性,爽口乐胃。
用一位专业人士的话说,"醒面"的核心原理,就是通过静置水合,让面团因反复揉团而产生的内应力得到释放,从而提升面团的韧性和延展性。这样擀出来的皮,才不会破口感,也筋道。
静置水合,是面制品制作中的一种程序,就是将面粉与水混合后静置,利用时间而非机械搅拌,促使面粉中的蛋白质吸水形成面筋网络。这个过程往往需要两至三个小时。
面团变成皮儿,要揪、团、搓、摆、切,依次推进,层层叠摞。
如此程序,听着就累,真够赘述的啦。
一群外地人来界首小住几天,返程路上问他们,对界首的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们不假思索地答,"界首韭菜饺子"。
其实,界首的白菜饺子也同样好吃,制作手续更复杂,如果少了一道程序,那就不是纯粹的"舌尖上的界首"。
界首中州路上"三合楼"门口的呼辣汤,那是一辈子忘不了的汤。
叫汤,又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汤,因为它已经不是液体,是一种浓稠度很高的粥状流质。里面有许多精细的牛肉块,蚕豆大小,方方正正。再配有四、五样辅料,最主要的它是牛肉汤作主材,还拌入一种雪白的什么粉,这番运作后的乳状胶融体,稠稀适中,晶莹剔透入口丝滑。盛到碗里再放点儿麻油和香醋及胡椒粉,香飘几道街。
每当夜幕降临,店员就在店门口设摊,一杆电灯下,大桶四溢芳,限量出售,售罄收摊。
店里的碗也很别致,口大肚浅,看着一大碗,喝不了几大口就见碗底了。店员调侃说,美味不可多用,碗大喝过瘾了,下次就不来了。哈,那个时候就有"有限销售"的经营之道了。
(八)
本文写到了尾声,回过头来看看,全文写了界首的历史沿革、行政变迁、自然地理、风土人情、文化观念,还涉及了一丢丢政治社会的皮毛。字里行间,几乎都是溢美之词,这大概就是界首人对家乡的质朴感情。
心里有爱,家乡的一草一木总关情。每到冬天,寒流掠光了树叶,大地满目萧瑟。除了蛰伏地面外麦苗外,几乎不见什么绿色。地上的草丛枯黄,灌木丛落叶,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不停,发出寒意声声,这则是"朔风吹,树枝鸣"的凋敝之象。
冬季寒冷。让人触景伤怀,有人羡慕起江南的景色美好。过了淮河南下,越过长江都是常年绿色,四季绿染山川,舞燕歌莺。
不过,界首的冬天地面虽然不养眼,但是养心。站在冰天雪地上,望着万木凋零,心里却是满满的收成。
冬天的寒冷,对小麦类的旱作物是必须要件。
寒冷还对土壤有利。冻土在春夏更促进农作物生长。冰冻融化后,土壤含水量增加,结构变得松软。融水下渗并转化为地下水,积蓄了土墒,释放了土壤中的养分,来年庄稼会大丰收,植被更茂盛。
寒冷过去,春回大地。界首地表的植被又是一季繁荣。它的植被不是森林、水稻,而是旱作物,是肥沃土地上的黍粟禾菽,是五谷丰登的粮仓。
同时,它地底下有石油,有诸多国家储备的矿藏。
造物主是公平的。
外乡人看到赤条条的树枝是萧杀,而家乡人看到寒风中摇曳的枝枝杈杈,却是铮铮风骨。主人翁看家乡都是这么感性。
界首人对自然生态的认知是辨证的,是有哲思的。正象我国华东、华南沿海人,对台风的认识一样,也是一分为二。
台风,又称热带风暴,每年夏季如期而至,袭击闽粤台、江浙沪地区。它以12级以上的强劲风力催枯拉朽。房屋顶盖吹飞,树木拔根而起,电线杆象根火柴一样拦腰折断,人在风暴中毫无招架之力。
狂风裹挟着暴雨,震天撼地。乌云密布,天空低垂,城乡在暴雨和洪流里瑟瑟发抖。台风发飙之后,大地一片狼藉。再俊俏的地方,一顿胖揍后也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衣不遮体。
风停雨过,人们面对满目疮痍,但是还有几分窃喜。
稻田里的水满了,池塘里的鱼欢了,水库里的水高了,江河湖泊水盈了……
暴风带着骤雨把山体和森林都浇透了。然后,雨水从石缝里、从树根部慢慢渗出,形成泉,聚成溪,变成瀑,汇成江河,蔚然兴起波的汹涌,浪的澎拜和人们的歌唱。
水是山川葱郁的潜能,水还是农业的命脉,工业的能源,万物的起源。
以上写了界首1976年的断代截面,也不能回避那个年代的瑕疵。
那时候这里的人们物质生活不富裕,城乡二元结构导致农村的贫困人口不是少数。这种差距伤害到一些人的精气神,也伤害了年轻人的爱之情。
一对情侣,男才女貌。男的长相俊朗,身板像京剧里的男主角郭建光、严伟才,修修长长。尤其这个男生笛子吹得很遛,是校文工队的骨干,受到一个一米六八高,苗条修长的"班花"青睐。
几年交往下来,到了谈婚论嫁。那天,"班花"踏进了男生家那个破败的农家小院,儍了眼。
就是 女孩子执意要嫁,但她家里父母坚决不许。
后来,劳燕分飞,悲剧难免。
女孩子远嫁他乡,整天以泪洗面。男孩子借笛子抒发相思之苦。再欢快的曲子,在他笛声中都吹成了悲调。后来,他英年早逝,带着了一腔郁闷。
痴女长情幽怨泪,哀伤短笛长恨多。社会鸿沟难逾越,棒打鸳鸯成悲歌。
那个年代,尽管每个人上查三代都是农民,但有些城市人就是数典忘祖,看不起农村人,尤其不让子女与农村的孩子联姻。
细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农村太穷,农民太苦,农家子弟苦上加苦。
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在病房里不能正常饮食,骨瘦如柴。医生让他家里给他熬点儿大米粥喝。他家里没有大米,要用小麦到国营粮店,换成粮票才能限量购买。小麦换大米的过程,还要凭医院和生产队的证明......后来,死神还是夺走了他孱弱的生命,留下他守寡多年的母亲,灵验了"霜打独根苗"的恶咒。
一个品学兼优中学生升高中,因他是地主成份被拒之门外,而城里有几个资本家的子女可以升到高中,说上峰有限额比例,不看成绩看成份,首先剔除农村地主家孩子的升学名额,资本家的子女可以放宽条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呵呵,农村地主的儿子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凡是遇到坎坷,首当其冲的一直是农村的群体。这是什么逻辑?同是同阶级的后裔,生在城乡,待遇也分高低。
这些往事,现在的孩子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事儿,本来就没有解。
地主家的母亲暗然神伤,难道这个地主分子的帽子要中断几代人的学路吗?
后来,这个因社会原因辍学的地主后生,在改革开放后,拉起一支建筑队伍,专门给人家盖民居。几层楼房,他一个人设计,一人监理,把初中学到的那些勾股定理、平面、立体几何运用到极致,生意接应不暇,日子特别红火。又娶了个漂亮媳妇,子女双全。他携妻子和四对兄嫂,全年轮流膽养年迈的父母,被誉为最有孝德的家庭。
城里小伙子如果与农村的姑娘结婚,生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意味着一年四季以吃粗粮为主,可以磨白面、做细粮的小麦再丰收,绝大部分也要上交公粮,让城里人吃小麦粉做成的白面食品。而农村人的锅里常年是灰色的、黄色的或褐色的杂面食物,等到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馍、白面饺子和白面丸子。再有,只有产妇、病人才能吃上白面条,白面叶。说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蝇头小事,现在的孩子们绝不会相信。
现在杂粮比精粮白面还贵,条件好的人家往往买点杂粮调剂伙食,说营养高,副作用小。吃杂粮可以降血糖,降血脂,防血栓,防老年痴呆症云云。而过去杂粮是生活条件差、社会地位低的代名词,杂粮口感粗糙又干涩,咀嚼吞咽都远不如白面食物爽口乐胃。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哦。
每年春夏之交,陈粮将尽,新粮未收,青黄不接的日子,许多农家一天三顿都是地瓜干为食,常年不见荤腥。成人面如土色,孩子发育不良,饥馑人群不是少数。
至于招工,无门。当兵比例,受限。转干,更不可能。
农民的孩子只能拴在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生务农认天命,哪怕到城里扫马路,掏大粪也没辙。
那年头界首的城乡,社会的某些色调不尽亮丽,但 在界首的校园,还是彰显出人性的光辉。
师生的政治意识不太讲究,资本家的子女在学校里不受岐视,老师和同学都对他们很友好,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与他们"划清界限"。他们也确实学习优,品德正,深受师生首肯。除了当学生干部、入团受影响外,日常中从来看不岀来有什么两样,身边许多同学都没有家庭成份的成见。后来,恢复高考后,他们中有许多人从文从商,颇有建树。
在特殊的年代,界首执政人无为而治,有的黎民也无畏于行。
19 76年前,从县政府往西去有一条大马路,可以交会开过两辆解放牌大卡车。
不知哪年哪月,这条大马路被路边的住户蚕食盖房围院,今天连一辆小辆车也不能调头。
市政划出的阳关大道,如今成了羊肠小径,成了断头路。
这是不是归咎于一些人的任性和豪横?
(九)
界首中州路与生产街交叉口,有一幢转角两层老楼。
在风雨漂摇中,它从民国走到现在,己是老态龙鈡。在它眼前身后,牵出了我辈五十年来的乡愁。
孩提时代,城西的孩子们时常从它身边走过,去书店、去剃头,去逛果子食品店、去买酒、打酱油,还经常去看连环画,翻翻小人书。
萌娃开世风,可能就是从这里出发、启了程。
这座两层楼的墙面都是木板,一楼的墙面由一尺多宽的木板条拼接而成。墙面可折移,白天折掉木板是敞开的店铺,夜晚装上木板就是房子主人的温柔乡。似乎觉得这幢楼不是私有财产,是县房产公司的国有,居民都是租赁户。
楼正对面有一条路面似土非土的窄巷子,巷子路东有几户达姓、袁姓的回民,家家户户都有肤白貌美,双眼叠皮的帅哥倩女。虽说他们是回族人家,却长着一副维吾族人的相。
回民家屋后是一个水面不大不小的坑。说坑,但坑里常年水盈盈。在界首的方言里,坑,可以是干涸的低��处,也指较大面积的水塘泽。
回民家对面是县梆剧团,剧团大门内常常飘出练声、彩排的锣鼓声。在那个没有电视、手机的年份,县剧团可是给界首人提供精神食粮的香饽饽。后来,剧团改制,日子一度坠入低谷,换上一位省艺术学院毕业的团长,他一个不会唱戏的弹拨乐手,对会唱戏的演员们管理加服务,弄得服服帖帖,剧团好戏连连,观众场场爆满,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连年攀升。
巷子往南百米就是界首的母亲河、沙颍河了。用两轮架子车拉河水,经过这条小巷,再到茶水店,那是界首城的一个大看点。
镜头拉回上面说的那座转角楼,北侧是县粮食局,里面有口深井,可以满足周围市民洗衣做饭之需。再往北是县消防队,消防队院子里有块大场地,东侧树立着一个木制瞭望塔,这塔算是界首城里最高建筑物了。消防车警报一响,全县城人都知道有地方失火了。
消防队北尽头是人民路。
回过头从转角楼沿中州路向东,有许多前店后铺,其中一家响当当的制衣店,服装制衣工艺那是绝对的一等一。衣店女主人温良恭俭让,教子成栋梁,尤其疼爱娘家侄,那可是骨头窝里的真疼,这在街坊间传为美谈。如果展开说,那可是刹不住。
再往前走有家大饭店,名厨、名菜无人不晓,谁要是能在那里面吃桌席面,那可了不得。饭店左邻右舍有许多手工作坊,做水壶水桶的白铁铺,镶牙的、卖汤卖粥卖好吃的、五金修理铺、照相馆、新华书店、文具店、理发店应有应有。
再往东是解放一、二大街路口和百货大楼、交化五金店等等。
那年头,转角楼周边的官办、民办、集体办的商肆店铺,都是偌大的界首城区的唯一。这一带就是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外地人到界首,不丈量一下这一段,就是没来过大界首。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解放军一军一师师长、杭州军分区司令员和海军驻杭某部首长说,他们小时候从临省、临县都跟着大人去过界首赶大集,见了大世面…..这让人想到军旅作家李存葆写的《沂蒙九章》上的情节,一批批老区山民解放后进了趟沂蒙城,宛如进了紫金城……
今天,界首城东、城南新区建设的像北上广那样鲜亮。而昔日的闹市区、这不古却己老的转角楼及其四周,也会赶上城建的脚步,绝不是被时代遗忘的弃儿。
尽管它暂时满头污洉,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锈蚀味儿,但我们坚信,它,绝对不失界首的体面,不会拖绊界首前行的后腿。
风水,是迷信的字眼,信则有,不信则无。
风水轮流转,这不一定是玄学,可能也是未知的科学。
在夏商周时期,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已发展起来的时候,长江以南的会稽山、括苍山、武夷山、岭南地区,包括钱江、瓯江、闽江、珠江流域,还是蛮夷之地。
蛮夷之地,是尚未开发或开发初启的土地,也是流放犯人的地方。那里天气闷热潮湿,毒瘴弥漫,虫豸肆虐。地上荒草疯长,灌木丛生,庄稼欠收,加上群山阻隔,水网密布,沼泽遍地,在交通闭塞,生产力低下,人们无能力改变原生态的年代,人类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
而今天长三角、珠三角地区由蛮夷变成现代,近代海洋文明超越了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成为中国最富庶的地区。这是��是风水流转的使然玄机?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位于中原地区的界首人信。
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中国半壁江山轮陷,而界首免遭了日军蹂躏,成为繁荣一时的"小上海"。后来日本投降,商贾返离,界首再度萧条。1947年,界首解放,又繁华一时。再后来几经沉浮,几度衰荣。
民间传说,这都是风水的运道因果。
本文写的仅仅是界首县城、市区的往事,村落乡间的往事收录不多,界首的今天和未来也涉及甚少。待以后有了素材再续后篇,今天匆匆收笔了,虽然意犹未尽。
希冀"界首往事"能生发岀更浓郁的牵挂,酝酿出更稠密的乡愁。
牵挂有多长,乡愁就有多稠。
在我们离开家园半个世纪后的某一天,再重返门前,不禁会发呆,不敢重敲门扇,不敢重踏门槛。望着枯藤满墙的老宅,匆匆的脚步不觉间慢滞下来。轻轻地踩着满院的枯叶,窸窸窣窣沙沙响,步履沉重迷茫茫。神志恍惚里叫声父母,没有人答;想再喊一次兄弟姐妹,也没有了人应。兄弟姐妹们都四海为家,或另起炉灶。过去的欢歌笑语远去,现在人去楼空。
这片生于斯、长与斯的小院,坚挺地守在那里,不是在守望着岁月的流逝,而是在守卫着老屋几辈人的灵魂,也是守护着界首后生们与界首的世世情缘。
在本文搁笔之前,再附上一个界首儿郎写给故乡的一首诗文,权当附件吧。
附:
引子:
前些年春节前,看到一幅照片,令人惊叹:照片上,冰天雪地里,一山庄炊烟缭绕,张灯结彩迎春节。触情生情,我写了一首诗《什么是家》,被中国日报、香港凤凰网、大公网等媒体加了编者按,全文登出,凤凰网还加了几张配图,对我做了专访。出版个人专著《四草集》时,把这首诗名改为《家恋》。
巜家 恋》
(张云举 作)
什么是家?
不是古藤缠绕的老宅,
不是罗马线柱镶裹的新榻。
是那生我、养我的父母
居住生息的地方。
是孕育平凡,平凡中,彰显出的伟大。
它平凡在一隅,
用百度、谷歌搜索,无数次也搜不到。
它平凡在僻壤,
在地图上寻觅,需要比例尺放大后,还要放大。
它的知名度几乎为零,
甚至是负数。
许多人问起:它的名字?
我都要用其它文字,来释解它。
解释半天,
还是有人不得其解,
还是有人雾里看花。
陌生人路过这里,
也不曾有人打听。
因为它实在没有
值得打听的轶事报花。
也不会引来人们的侧目。
因为在这儿,极目四望,
除了一马平川的田野,
就是田野上
四季轮回的庄稼。
在封沉深深的史海里,
这里没出过将相之府,
也沒见过金戈铁马。
最激烈的冲突,只不过是
族宗间的遣责吵骂。
世世代代以耕读为本的祖辈们,
用厚涩的老蚕,,
调色似地调遣着
原生态之稻菽果瓜。
活化石般的银杏林丛,
飘逸着陶醉的鸣蝉歌蛙。
在私塾里就读的父辈们,
从三字経开启幼嫩的视野,沿着国学文脉,
终于带出了一批批上进的学娃。
时光再往上追朔多少个n年,
这里
从未出过开疆拓土的男儿,
也没有孕育出彪炳千秋的风雅。
这里只有无垠的原野,
和天公漫不経心撒落原野上的柴门布麻。
但是,这里却有我
无限眷恋的老家。
这里有,
有一片祖辈世代坚守的厚土。
有一块儿
儿孙们插下的嫩芽。
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小溪里跳跃着潺水哗哗。
水流缓缓,水面上一群群
曲颈天歌的鹅鸭,
被两行翠柳迎㚒。
有一棵伴随着父母
从英俊后生、窈窕少妇
熬到身躯佝倭的
老泡桐树,
每到春花时节,枝头树杈
是一袭袭紫色的喇叭。
有一堆兄弟姐妹课余玩耍的弾弓、马扎。
还有那让我读准拼音的校园、课桌、黑板和粉刷。
左邻右舍,淳朴的无而复加,
寒喧问候,亲切的宛如一家。
路不拾遗,门不掩户,
并非神话!
平川孤烟直,风静人心如画。
长河落日圆,佳节归期蓄发。
那里有我的家,
有我挥抹不去、魂牵梦萦的家。
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
既不能衣锦还乡,光庭耀祖,
也构不成故乡的名流佳话。
只是当年静静的远行,
今天又悄悄地回啦。
千里迢迢,一腔浓情,膨胀于行囊,
长途跋涉,满身风尘,素装上披挂。
只为血融于水的亲情,
和父母大爱下的家。
長大成家后,我又多了一个家。
这个家,
不管在冰封边陲,还是路遥天涯,
都挡不住我回家的驱车马达。
这个家尽管简陋,有失豪华,
我都是脚步匆匆,一路欢歌播洒。
只要妻子和孩子在那,
那里就是我家。
那里是港湾,
回归后,我除惫减压。
那里更是我为妻、儿们遮风挡雨的大厦!
鬓发花白后,我还有几个家。
兄弟姐妹有几个,我就有几��家。
孩提时代,我们相继掬吮了同一乳汁长大。
在那迟暮之年,又被骨肉亲情的感召,
聚首在同一个屋檐下。
春节将至,世界再大,
我都要回家。
回到至亲至爱的亲人们
欢笑的餐桌边,
回到慈祥父母
僵化了的暖膝下。
(202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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