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工夫在诗外——散文集《烂漫长醉》后记

书影

一

“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这是韩愈《感春四首（其二）》中的句子，意思就是他喜欢李白杜甫的无拘无束，他们天真烂漫，终年沉醉，美好的诗作却如泉水一样肆意流淌。

我有个阅读习惯，凡是看到能特别触动我的词句，我一般会记下来，以备写作时用，做标题，做书名，写书法，都可以借鉴。于是，我记下了“烂漫长醉”，内心直觉，这是一个可以写酒的文章标题。去过多地的酒厂，但一直舍不得用，想着，要将它留给桐庐，因为桐庐畲乡有红曲酒，虽然我酒量不好，没能长醉，但终究还是用上了。

要将近些年的文章结集时，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还是觉着“烂漫长醉”合适。无论写山写水写人写事，都是有了触动以后才下的笔，换言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不就是醉嘛，互醉，醉多了，长醉。

“烂”字有多义，其中之一为明亮、光明，色彩绚丽，如《诗经》中有“明星有烂”；《楚辞》中有“烂昭昭兮未央”。“漫”字也有多义，其中之一为随便、随意，最典型的句为杜甫的“漫卷诗书喜欲狂”。鉴于此，我将《烂漫长醉》（作家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分成“山水有烂”两卷与“漫辞”两卷。每卷内容与形式各有侧重，“山水有烂”A卷，写人写物写风物，B卷，重点写与水有关联的人事与风物；“漫辞”A卷，呈现以富春江两岸为核心视角的自我思想与身体的漫步，B卷，侧重抒发行走山水中的点滴领悟。努力抒写时代中的个人独特经验，并通过个人经验表达时代的一些见识，这是我近年来散文写作的总追求。

我常说，写散文从做学问开始，因此，我的不少散文都写得比较辛苦，比如《三沙九章》。2023年7月，我和王跃文、葛水平、江子、沈念等一行人，受海南省作协与三沙市人民政府之邀，考察三沙。回杭州后，我就着手寻找关于南海及三沙的相关诸多资料，在大量阅读与研究之后，结合自己在三沙的深度体验，从历史与现实几个角度抒写了中国数千年来对南海的主权拥有及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我眼中，那些无法穷尽其状态的南海其实就是实实在在的蓝色国土，那满目的蓝色，变成了无限辽阔的疆域。这篇文章长达1.7万余字，首发在2024年第1期的《当代》杂志上，花了我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就是试图寻找古今所有关于南海的一切，包括藏在暗流流涌中的灵魂。

除了内容挖掘，形式表达也至关重要。我在《周柏第一章》文后附了个小创作谈，表明的用意是，每一篇文章，无论长短，都要花心思。历史或者事实，已经永远定格，不会变，但写作者，却随时可以有新的发现角度，前提是仔细观察以及各种经验的有效打通。

二

南宋嘉定元年（1208）秋，陆游看着常陪伴在身边的小儿子遹，想着自己还有那么多不满意的作品，于是写下了著名的《示子遹》诗，其中有两句经典告诫：“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这是一位老人写给儿子的经验之谈，这是一位老师写给学生的谆谆教诲。写诗实在是一种综合的工夫显现，来不得半点小聪明。你真的想学诗，一切工夫都在诗外。工夫在诗外，是陆游写了海量诗歌后得出的生命体验，也是破除格式化写作的秘器之一，至少可从三个层面理解。

其一，建立起具有鲜明个性的阅读坐标。就陆游个人的阅读史看，不同的时期，他都有不同的喜欢对象，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每一位都深深地影响着他，然而，这仅仅是诗歌，陆游还沉浸在大量经史子籍及道学佛学典籍的阅读中，也就是说，他的儒释道是圆融相通的，既深入研究，又能互相结合。

其二，到火热而真实的生活中去。阅读依然还是停留在纸上，而“绝知此事”，却一定要“躬行”，诗文都讲究作者的亲身体验，到不到现场感受，结局完全不一样。生活实践中，有诸多料想不到的生动细节，那些细节常常让虚构缺乏想象，可以这样说，大海有多宽，生活就有多宽。

其三，生命经验的积累与打通。夔州是陆游诗风发生改变的重要节点，年轻时喜欢杜甫，然而，只有到了杜甫的夔州，他才真正进入了杜甫内心丰富而驳杂的世界。杜甫在夔州的那种困苦和煎熬，与陆游自身的艰难处境，一触即燃，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这个鸡肋似的通判，不当也罢，更痛苦的是，他的政治理想，一直得不到有效的实现。而南郑前线短短的八个月，则让他澎湃的诗情一直持续到终生。

话说回来，工夫在诗外，其实，依然在诗内。三方面有机融合，如茧一样缠绕我们写作者的格式化难题，才有可能被冒犯与突破，文学史上的不朽才有可能诞生。

儿子都已经生了两个的子遹，听了“工夫在诗外”，似乎懂了，虽然数年后，他踏着老爹的脚步到严州做知府，但他的文学成就，却远不及老爹，他没有老爹那种阔大而激情的天地情怀及人生曲折悲伤的体验。

陆子遹不及陆游，陆春祥更不及陆游，陆春祥只有整理完《烂漫长醉》后坐在富春庄里的一点小感叹：没有神仙皇帝，只有写作者自己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