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华/
下了好几天的雨悄悄地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在福州三坊七巷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被文学青年簇拥着,往安民巷中的福建文学院走去。5月23日的夜晚,这里有一场文学讲座《三个女人和一首诗》,分享的嘉宾是中国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她以一首韩国的古诗《箜篌引》展开话题,与读者漫谈这首诗对一代代读者的影响。讲座由《台港文学选刊》原主编、编审杨际岚主持。
杨际岚谈到张晓风的六年之约始于2013年3月在福建文学院的讲座《作家的良知》,剖析从事创作与保护环境的紧密关联;探讨作家在创作活动中的道德责任;强调文学作品应具备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六年之后,2019年12月,张晓风再次莅临福建省文学院,讲座主题为《因为…… 所以……》,探讨日常生活和文学作品的因果关系,显示了对文学的深刻理解和热爱,分享了对生活的细腻观察和对世界的美学感受。过了六年,2025年的5月,她又一次来到了福建文学院。
在场的读者带着自己阅读过的张晓风的散文集而来,有的带着自己在文学创作之路上的问题而来。椅子上,过道里,都坐满了读者,有的读者来迟了,索性席地而坐,侧耳倾听。
在小满节气,这样安静的夜晚,张晓风与读者们谈起她在台湾屏东中学的日子,她的少女时光。因父亲的工作调动,她无奈地从台北名校“北一女中”来到遥远的屏东女中,心里也有些许落差。可就在这里,她在屏东女中简陋的图书馆借到了梁启超的书。
在这本书里,梁启超写《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张晓风在讲座时引用了他的一段话“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籍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的……”这篇文章是梁启超于1922年3月25日,在清华学校讲国史,为校中文学社学生讲演的课外讲题。梁启超认为,“情感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
他在讲演里谈到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韵文是有音节的文字。张晓风引用梁启超文章里的一段韵文有《诗经》中的《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表达父母死了,悲痛到极处的情感。「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
张晓风又引用古乐府里头一首《箜篌引》,谈了一段韩国民间的故事。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冬天早上在河边「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一边悲切地呼号着,一边随着溺死的狂夫而亡。在场的管理河道的官员的妻子碧玉看到、听到后,就把乐曲记在脑子里,唱给她的朋友听。这就是三个女人和一首诗的故事。因为当时韩国没有文字,就由我们国家的无名氏用文字记录下来,成了韩国的第一首民歌。这样,便理解了为什么我国的古乐府里记载着这首诗。那时,就已经有世界华文的雏形了。还有两首有名的是《敕勒歌》和《越人歌》。
这些诗歌都有一种狂放的很深沉的感情内涵,于是张晓风又引申谈到中国的神仙文化,有铁拐李、济公等,她告诉读者要有平等待人的眼光,也许我们身边不起眼的人反而身怀绝技,不可以貌取人不尊重他们。
张晓风又谈到我国古代的文化名人,有张旭、徐渭等艺术家,他们也是那个时代的狂人,却留下了后人难以逾越的文化瑰宝。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我们要带着一颗宽容的心,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物。这是我在现场的感悟。也许,这也是她所提倡的文学的人文精神的一部分。
开始,我不明白张晓风为什么要讲《箜篌引》,而且用了大篇幅去谈一个追随狂夫渡河而亡的女人发自内心的痛苦而发出的叹息,还成为韩国有史以来最早的诗歌。张晓风讲的时候很动情,每一个细节都娓娓道来,但我还是很疑惑。待她分享与梁实秋的交流交往,并说,梁实秋在晚年把在清华大学听梁启超演讲的情景记录下来,非常生动,其中有一段,也打动到我了。
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
这样的行文,非常的风趣幽默,梁启超的形象跃然纸上。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梁实秋在青年时不写,到晚年回忆起来,才写出来呢?或许,梁实秋到了晚年回忆起梁启超谈《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除了感动、追忆、还有共鸣。对《箜篌引》中的主人公产生了强烈的怜悯的情感,他想表达出来。梁实秋在文中说:
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侯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今天,张晓风又把这个故事讲述给我们听,也引起了现场读者的共鸣,这样共同的情感连接,把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传承下去了。
她在有限的时间里,絮絮叨叨分享了很多故事,似乎从少女时代一路走来的足迹被一一回忆起来,很坦诚地分享给读者朋友们。她笑着说:“今天就是来,和大家聊聊天。”但我从原来的疑惑到后来渐渐明白,有了很大的收获,也就明白了那些书法家、画家的作品,为什么到了老年渐入佳境,能感动到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无疑提炼了人类共同的美好的情感,融入自己的作品中,并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我们,无疑也是自觉的传承人。
到后来的互动环节,我感动地站起来发言了,谈了自己的感悟。“人类社会共同的情感是怜悯”。本来是带着问题来的,对于《三个女人和一首诗》,在听讲的过程中渐渐寻找到了答案,我想对自己,也是一种觉悟和提高。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弘一法师临终绝笔“悲欣交集”。死亡,是带着悲伤,也带着喜悦一起降临的。这样的顿悟,让我对那些在痛苦中选择死亡的人释然了。宽容和理解同时也是人类最高级的情感。
在场的不仅有读者,还有《台港文学选刊》原主编、编审杨际岚、宋瑜等。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袁勇麟发言盛赞张晓风散文“诗性中见哲思”;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世界华文文学》丛刊总编辑李诠林发言称《三个女人和一首诗》以《箜篌引》为线索,也体现了散文“形散神聚”的特点。
讲座尾声,读者朗诵了张晓风写给《台港文学选刊》十周年贺辞的“共一片月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文学,便是人世的月光,无疆界无党派,供天下人光明正大的仰读,容每一个市井之徒步步顾影。
但愿人长久,更愿人人都能来共享这一片没有畛域的文学的月光。
这是她在甲戍的端午节这一天写的,现在乙巳年的端午又来到了,我们共一片月色,聆听文学的经典。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