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如歌·一条中轴线 半部华夏史的故都

北京记忆

少君

匆匆离开故乡北京已经近二十年了,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在我记忆的脑海里,不但留刻着我少年时代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也储存着终生都无法忘怀的“血色浪漫”的青春时光……。

在这日新月异时光如梭的二十一世纪,虽然人们对时间的过往已不再如二十世纪那样地关注,但如我这样漂泊异乡二十年的,还是可以称之为漫长的时光。远离北京的日子里,我曾不可遏止地回想着关于它的所有细节,记忆迅速繁殖并慢慢在内心生根抽枝。每一次在美国待久了,就时刻想念这一片故土。而每一次踏上北京的土地,却又时常觉得有些陌生和感慨万千。

2006年的秋天,又一次回到北京,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我们刻意走了从机场进城的老路,我如“陈涣生”进城般不住地从车窗向外探望:满目的金黄,包括阳光。银杏叶子一枚一枚地躺在路旁,精致平整,有一种图案美;而梧桐叶飘下来,或被风从地上刮起时,像一张张烧成灰的纸片,有些苍凉;倔强的白杨仍守着一树老绿不肯褪去,叶子在太阳下随着风的方向有韵律地摇摆,闪烁着银光。

记忆中的胡同平房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摩天大厦。幼时听惯的蝉鸣鸟叫早已无处可闻,替代的是无尽的人潮和汹涌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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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的“发小”不断地指着一座座新建的高楼,兴奋地说着一串串我无法记住的公司名字,那种亢奋让我陌生,让我同情,让我感到自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注意力并没有随他的手指飞出车窗外,而是望着他那发白的两鬓和额头的皱纹发愣:时间已使沧海变桑田,但面对故人,我却无法接受那种“少儿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方来”的尴尬,因为年少沉稳的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当然,从前的北京亦不是今天的这个样子……


【一】

从前的北京是什么样子?坐在车后座第二次来中国的女儿问我。我一时语塞,尽管我在这里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汇,来形容我记忆中的北京。

女作家陈丹燕曾写过一本《上海的风花雪月》,以其缠绵悱恻的文笔感动了许多的读者。用“风花雪月”来形容上海,确实是最能概括这座摩登城市韵味的形容词。

在我写过一系列城市散文并出版了几本书之后,有出版社约我写一本关于北京的书。写别的城市可以,写北京?我真的不知从何处下笔。理由很简单:北京是一座无法用有限的词语去概括的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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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最早叫“蓟”,曾是燕国的国都,公元前221年被秦始皇的军队所毁。公元70年左右,东汉王朝在现今北京的西南角,又建了一座新城,叫“燕”,三国时改名“幽州”。

公元938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将幽州升格为“燕京”,作为他的四大陪都之一。金贞元年,击败了辽国的金人,将燕京定为他们占领的北部中国的政治中心,是为金中都。又过了一百多年,即公元1272年,统一了中国的元世祖忽必烈,决定将此地作为他庞大帝国的中枢所在,这就是元大都。

至此,中国的首都终于由“面东背西”一变而为“坐北朝南”。在此后数百年的漫长岁月里,除短暂的变动外,这个格局基本上没有被打破。  

在中国,没有哪一座城市能与北京相比,曾为六朝古都的北京承载着太长的历史,发生过太多的故事,诞生了太多的人物……近代的北京城是从明代开始系统建立的,以故宫为中心外延开来的四合院层层重迭,高耸的护城墙把北京与外界分割开来。

于是,北京出现了两个镜像,互为补充。一个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北京,环绕着中南海;另一个是水中的北京,倒影在中南海里。水是北京的一面镜子,岸上的北京是现时的存在,它们相互映照,时而庄重,时而光怪陆离。

有人说,北京城是建在中国历史秩序之镜上的一座无形的碑,它一方面由这个秩序的中心向外扩张,一方面又高度内敛和自我投射。它不但维系着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强大引力,也标定了中国社会贵贱、尊卑、远近和亲疏的人际关系。  

中南海,就是这座碑的中心点。在静态的时间逻辑里,由这个中心点扩散开的涟漪,固化成了北京历史的年轮。几千年里,这涟漪不断地向外扩散,变得经久不息。它是一个强大的能量振荡圈,将现代的北京画出六个圈,上面行走着如蚂蚁般的汽车,人们管它们叫“环线”。它们有节律地把中心的能量推向外缘,又借助动态的时间逻辑,使人们感受到这种都市变革的脉动。

布满沧桑岁月的它,坐北朝南,俯瞰中原万物,气象万千。北京作为都城,从辽代开始,历经金、元、明、清五代而不衰。如此深沉厚实的文化底蕴,如此博大精深的精神层面,造就了北京的那种大度大方和独有的帝京景象。

忽必烈说:“大都(北京)这个城市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的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

作为君权必须具备的一种形象和态势,使古老的北京城从一建城开始,就依据了一条鲜明的坐北朝南的中轴线。然后是中轴线的左右对称:从永定门、天桥、前门、天安门、午门、三大殿迤逦北去,其左右两方达到了平衡—-左边有几个城门,右边也同样有几个;外城东侧有了天坛,西侧就有先农坛;内城东侧有了太庙,西侧就有社稷坛。

甚至在皇上的金銮殿上,东边是文官,西边是武将。北京皇城的中轴、对称,起着汇聚集中的作用,无时无刻烘托着皇权的威严,渲染着皇帝天子的无比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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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帝都大多都具有城门和城墙,而北京,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帝都,其城门城墙可以说是最完善和最讲究的。特别是这天安门,几乎就是北京的象征。作为皇城的正门,它是国脉所系,国威所在,国家权力的象征。

事实上,天安门历来就是封建王朝举行国家大典的地方。那时,皇帝如果要颁布诏书,就在太和殿登极用宝。用宝后的诏书,要置于“云盘”中,用彩亭奉送天安门城楼,交直诏官宣读,文武百官则在金水桥南排班聆听。宣诏完毕,诏书用木雕的金凤衔着由城楼上放下,交礼部誊写,诏告天下,谓之“金凤颁诏”。

可以说,从那时起,天安门就以其不同寻常的特殊地位,而为众望所归。据老人们讲,单是那筑墙所用的城砖,就先要精选用土,然后还要“九翻九晒”,等到把土中的“脾气”都折腾没了再进行烧制。北京城门数字也很有讲究,东、西、南三面各三门,独有北面只开了二门,因为皇帝是坐北朝南的,身后要有坚实的依靠。而北京的依靠则是长城。  

按照地理学上父权体系的逻辑,它是一个不朽的中心,聚集着行政管理的最高威权;它既是这个城市生长的起点,也是其功能指向的终点。这与布尔乔亚梦想不谋而合,却与晚期资本主义的信念相悖。现代北京的同心圆环线,正在现代欲望的摧残下无限制地增长,数千年积淀下来的贵族之气,正在逐渐散失和消亡,甚至最令其引以为自豪的帝京体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

千百年的历史沉积于北京的每一寸天空,每一寸土地。朝代的轮转与时代的更迭,一次次的改变着她的容貌,一条条街巷的兴起,一代代商贾的消逝。历史除了留给我们一段段模糊的文字,一个个老去的故事之外,还留下了古刹、古殿与一片片色彩已斑驳的琉璃瓦,一蓬蓬衰草,和一扇扇曾是朱红色的大门。留下了整齐划一的东西南北轴线,留下了对称分布的天地日月四坛,留下了画栋雕梁的宫殿皇城与简朴的四合院交相辉映,也留下了红墙碧瓦和着亭台楼榭,长安大道串着幽深的胡同。

50年前,北京的古城墙死了,牌楼消失了;50年后,北京的四合院和文化遗址,遭遇着在劫难逃的厄运。

《北京晚报》记者曾惊呼:“北京的胡同正以每年600条的速度消失,北京正在重演着北京古城墙消亡的历史悲剧。为了最大限度取得土地效益,北京的开发几乎破坏了地面上绝大部分的文物建筑,古树名木,抹去了无数的文化史迹。将北京历史文化的价值,仅仅将其当做‘地皮’来处理,无异于将传世字画当做‘废纸’,将商周铜器当做‘废铜’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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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北京正在不断成长,新的建筑不停地涌现出来。但建筑是城市的艺术品,代表着一个城市的风格和形象。建筑是城市记忆的一个部分,是人们在城市中最容易看到的最直观的历史。

当我们若干年后,看到这些所谓现代化的大楼塞满大街小巷时,我们的记忆将会像是被揭开的伤疤:北京与东京、与纽约、与法兰克福的城市面貌越来越趋同,不但失去了北京原有的历史沉淀,也失去了原本的文化特征。要知道,一旦城市的记忆受到损坏,随后产生的后遗症不仅使城市黯然失色,而且更令人不安和痛心的是,将把这些难以改变的城市“新貌”留给子孙后代。

在这种情况下,记忆,似乎成了我们沟通过去的惟一渠道。记忆,是心灵深处尚未被无情的岁月涂改掉的部分,它为许多值得珍藏的旧日保留着原有的色彩与光泽。它捍卫着历史的真实影像,它在各种证据都日渐消灭的时刻里,执著地充当着最后的证人。然而,记忆又是那么脆弱,时间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让我们的大脑放弃原则,记忆往往是那些沉浸在现实欢乐中的人们最先交出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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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经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个城市了,只有北京时时刻刻在我的记忆里无法驱逐。选择离开北京是需要勇气的,即使你好运的在另一个异乡,找寻到了可以驻足的空间,但你找不回的是那种,在故乡的边缘和中央游走的感觉。我生在这个城市的怀抱里,长在这个城市的臂弯中,然而却找不到原来的它。

我还没来得及用手扶着长满酸枣刺的城墙历数它身上岁月的印痕,还没坐在皇城根下听够“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还不曾拥有一张藤榻铺在槐花荫下消暑的闲情,甚至还没有清除在四合院中的天井里欣赏中秋月的残梦。它就在一瞬间被摧毁,被瓦解了,彻底得都不给我留下一个凭吊的遗迹。  

一座城市要有民族文化的特性,就像一个人要有文化和个性一样重要。建筑是历史的结晶。如果割断历史,就算你建成钢筋水泥的大森林,其形象也只能是个浅薄的暴发户。假如没有长城、故宫、天坛和颐和园,没有天安门、恭王府和四合院,也没有冰糖葫芦、烤鸭、涮羊肉,那还是北京吗?

如果说建筑是一个城市记忆的载体,北京这座古老的帝都,正慢慢地失去记忆……


【二】

我在逛西单图书大厦时,买了一本《北京:城与人》,只因为喜欢其中的一句话:“如果说有哪一个城市,由于深厚的历史原因,本身即拥有一种‘精神品质’,能施加无形然而重大的影响于居住、一度居住以至过往的人们的,这就是北京。”

因为,凡是在北京成长的人,一旦离开了,就总会不断惦念着那里大大小小的胡同以及那一扇扇门开向胡同的四合院。每逢春秋佳日,我站在美国凤凰城的南山顶上,远望一览无余的蓝天白云时,耳边还常常响起一阵阵清越的鸽哨,虽然我知道那是幻觉,但还是会顿然惹起无限的遐思。于我来说,北京的记忆,是从视觉和听觉上渲染出的一种古色古香。

记忆中的胡同悠长悠长,像老茶一样醇厚芬芳……可惜现在的北京,胡同大都被拆得七零八落,而且被五光十色的现代化柏油大道和高楼大厦包围着,瑟缩出一副可怜相。至于鸽哨,那是断然再也听不到的了,剩下的只有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和满耳的汽车马达声。

“胡同”一词源于蒙古语,意为“水井”或“居民聚集地”,对它的另一种解释是“胡人之同”,即言明它是蒙古人聚结同处的水源地。这一元大都时代的建筑遗产,而后化为满人的温暖家园,最终才变作汉满杂居的地点。但胡同不仅是居住之地,更是穿越之地,作为一种狭小的马路,它要向马车、轿子和行人提供出路。后来,有不少胡同就干脆叫做某某街、某某巷。但不论是叫什么,大多是首尾与其他的街巷相连,这和上海的里弄多是一端闭不通行不一样。

由于历史文化的原因,北京不仅有些胡同从寺庙取名,如老君堂、白衣庵、隆福寺街等;有些胡同还显示着过去的高贵门第,如恭王府、乃兹府、遂安伯胡同以至大户人家如史家胡同等;有些胡同还以朝代衙门所在地为名,如兵马司、禄米仓、刑部街、外交部街;有些胡同很有田园风味:如三里屯、四眼井、竹竿巷、钓鱼台、樱桃斜街、烟袋斜街、香饵胡同、石雀胡同,带有浓浓的乡土气息;还有非常生活化的:如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盐店胡同、酱坊胡同、醋章胡同、茶儿胡同,连起来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比方说,拐弯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湾九道湾,或者骆驼脖儿胡同、辘轳把儿胡同;圆圈形的,叫罗圈胡同、磨盘院胡同;口小肚儿大的,叫门葫芦罐儿、驴蹄胡同、茄子胡同;扁长条的,叫扁担胡同;细长条的,叫笔管胡同、箭杆胡同、豆芽菜胡同、狗尾巴胡同;弯曲状的,叫月牙儿胡同、藕芽儿胡同;一头细长一头宽的,叫耳挖勺胡同、小喇叭胡同;如果胡同较短,就干脆叫一溜儿胡同或一尺大街;有的干脆把一系列胡同按号码编排,如东四几条之类,为了简便,把胡同二字省略掉了。

听着这些地名,我们不难体验到一种亲切感。如果细品起来,北京的胡同各有其来历,可谓是一门饶有民俗趣味的地方志。

在北京,最大最堂皇的院子是皇宫,其下是王府,王府之下又有豪门,豪门之下才是四合院,四合院下面是不成“四合”的独门小院,再往下就是大小不一的大杂院,胡同就是由这些四合院、独门小院和大杂院所组成。“天棚鱼缸石榴树,厨子肥狗胖丫头”是老北京人一生的梦想,也是北京四合院一个基本的标准。我去一位住在交道口附近的朋友家拜访时,只见满目都是残垣断壁,昔日的那些幽静的独门独院都被拆得七零八落。

北京过去有“东富西贵”之说,东城区和西城区属古都的精华,交道口这一带有相当数量的主体结构为磨砖对缝的深宅大院……我朋友家所住的那个四合院,据说是同治年间的一座相爷府。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门楼上那块极其精美的镂空砖雕,我们年少时,曾坐在门前把它一笔一划地素描过许多遍。那房子好像几百年来就没有被动过,木梁柱都是用上好的黄松构成,牢牢地嵌在饱经风霜的土地上。

院落是极美丽的:藤萝,石榴树,枣树,柿子树……,特别是那有三百余岁的藤萝,小时候我们经常坐在上面荡秋千。三百年啊,多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常常骑在院门前的石墩上等等送牛奶的老头,看着他骑着装满牛奶瓶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过来,讨几根那瓶子上的皮筋,皮筋攒多了就能编成长长的一条,可以做成弹弓打麻雀,也可以送给喜欢的女孩,看她在胡同里的老槐树下跳来跳去……那时从没听说谁家丢过什么少过什么,放在院子外的东西忘记了,自然有人帮助收好。孩子放学不愁没有人管,左右邻居自然会给照看着。

胡同里的人际关系好得要命,一家儿吃肉全胡同解馋,一家有事儿大家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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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朋友拥抱寒喧的同时,我不但看到了左邻右舍在帮着往外搬东西,亦听到了周围拆房铲车刺耳的轰鸣声……我开始迷惑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北京人,虽然在这里我曾经度我生命的一半的时间。

可是,我每一次回到这里,总是感到有些生分,有些格格不入。我惧怕历史还是惧怕曾经千疮百孔的过去?这座城市埋葬了我多少的过去,我已经无法一一细数,每一个的过去,都雕刻成了一道无法再抚平的疤痕,残留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座缠绵着我爱和恨的城市,多少次,我逃,却发现无处可逃,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北京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是很美好的,尤其是到了秋天,雨点犹如一颗颗的水珠,滴滴嗒嗒的就打在飘零古老的屋檐上,令人心动。在其它地方,秋天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零的慢,天空中总是淡淡的,那秋天的味道,秋天的颜色,秋天的意境,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使人无法领略到秋天真正的风采。只有北京的秋天才是最醉人的: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垂柳,玉泉山的月色,潭柘寺的钟声……在北京即使不出门,早晨起来,沏一杯香茶,坐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蓝蓝的的天空,坐在老槐树下,看着那透过树叶而穿出的一丝丝阳光,都能感觉到那十分怡人的秋意。

那时的北京到处是老槐树,秋风中,那些似花又不是花的白色落蕊,如雪般铺得满街满巷,脚踏上去,如地毯般的柔软。经过扫街的大妈的清扫之后,地上会留下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清闲,细腻。还有秋蝉的啼唱,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得见。这秋天的意境,秋天的味道,只有在北京才感受得彻底。

在冬天的记忆里,北京的雪是最可爱的。因为那时的北京几乎没有污染,在枯寂的严冬里,雪纷纷扬扬地款款而来,会使人心中掠过一阵欣喜。树枝上、屋檐下,雪花凝结着,形成有趣的抽象图案,地上则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如果这时再捧卷读上几首前人描写雪景的诗句,象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或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类,颇有几分成仙的感觉。记得有一天,当我听完一场音乐会从海淀剧场出来时,同伴惊讶地叫了声:“下雪了!”我们同时蹲在地下,捧起一把瑞雪,洒向雪花飘飘的空中,目无一切地大声叫着、喊着,震得那路灯都好像畏冷似的颤抖着,若明若暗。

夜深了,我们在风雪中依偎着同行,宁静的雪夜大街和熙熙攘攘的热闹白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一次相依、每一个眼神,都包含了丰富的意义。我们踩出的每一步,都会让雪地发出“喳喳”的声响,茫茫天地间,好像只有我们这对年轻人,其它一切都消失隐去了。在飘落飞舞的雪花中,体会到一种静与动的纷飞,并在相互对视的那一刻间,意识到时间的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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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快就不再是朋友家的“家”出来,只见长安街装饰得象条花街,也许是国庆的缘故,姹紫嫣红的,很是好看。走在年迈的天安门广场上,无数张陌生人的面孔与擦肩我而过。如果你足够空闲,你可以每天记录下这样的镜头:老态农钟的老人,前卫时髦的都市新人类,穿着土气的外来人口,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他们毫无关联,却每天在镜头里重复。

你也许会幻想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去和他们认识,而实际的结果却会让你沮丧,那就是这些可能从未发生过。现在的我就好象一个匆匆的过客,那磅礴的故宫,人花如织的广场,萧杀的午门,娇柔妩媚的西单,已如沧海桑田的圆明园……变为幻境在我的梦里萦绕着,久久不肯离去。脑海里浮现更多的是儿时记忆中那八一湖的恬静,车公庄喧哗的宠物市场,天坛的雪景,香山的枫叶,八大处的回肠荡气……这些好象都成为久远的往事,如一幅幅山水旧画,渐渐化成了一个墨痕,只留下一个梦魂存活在时间的回忆中。

朋友说我对于北京的失望,根源在于希望。千年的古都,万种的风情,可以让漂泊海外的人憧憬的太多。仿佛少年的时候记的邻家丫头生得俊俏,不禁魂牵之梦萦之,一旦二十年后再相见,竟发现眼前的大妈不但满脸雀斑,而且腰比水桶还粗,其感想就可想而知了。


【三】

傍晚,我站在饭店的顶层,向楼群密布的街道俯视,透过被污染的粘稠空气,它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幅抽象的后现代的画面:黑压压的人群在街上流着,血色的夕阳散落在西边的天际,并漫无目的地向四处弥散,高大建筑的玻璃幕墙瞬间辉映出金色的光河,车队人流从恢弘的红黄交错中划过。暮色中的北京好象每一阵风都被老北京梳理过,故宫的角楼特别宁静,它在累了一天的歇息中,想起的一定是老北京的繁华旧事:奶奶头上的簪花、午睡时时钟的滴答声、护城河里城墙的倒影、皇城根下下棋的老人、打在叶子上的沥沥雨声……,这些意象纠集在一起,像压在窖底的陈酿一样,年头越久越沉香怡人。在巍峨的紫禁城上空,我想象着飞过洁白如玉的花岗石台阶,迈过铺满青砖的太和殿,空荡荡的座椅上落满灰尘。我长跪不起,等待着记忆老人把我领回。

每个城市的夜晚,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压迫,冲突,政治,挣扎,无奈的故事,但都掩藏在夜幕里。走进王府井,几乎所有的店都关了门,只好叫了辆人力三轮车闲逛。清华池已不存在,吉祥戏院拆掉了,坐落在街口的蒲伍房已被一家饺子馆所取代……夜晚的北京没有了白天的喧闹,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和骑车的师傅随意的聊着,听着悦耳的京片子,走过了八面槽,路过了筒子河,看着东华门,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意味。夜晚的路灯打在古城墙上,幽幽的,将黄城根那股大气呈现的淋漓尽致。心中想着,数百年前其中的模样。岸边无叶的柳树条微微的飘着,偶尔有几辆自行车从身边擦过。

第一次来王府井,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为了买一盒北冰洋的冰激凌,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只是街道上再没有我初次来时那种熟悉的景像了。东来顺还在,但是挪了地方,从前在外面叫卖的烤肉串是再没有了。那时我最常去的是东安商场北门斜对面的“馄饨侯”,印象最深的就是店内挨着南窗下有一口大锅,里面放着一堆剔得很不干净的鸭架子,成天到晚地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时不时有零碎的鸭肉飘到水面上。

吃饭的客人将交过钱的竹牌递过去,大师傅左手将竹牌胡掳到半开着的抽屉里,右手就从案板上抓起一把馄饨往锅里一扬,那几个馄饨片子就随着沸汤上下翻飞,不到一分钟,大师傅拿起一个足有锅盖那么大的笊篱,在锅里很随意地搅和两下,居然就把四散的馄饨全部收容,边上的伙计拿过配好料的碗,用一个铝瓢舀上热汤,冲进碗里,几乎同时大师傅的笊篱一抖,那些个馄饨就掉进了碗里。

由于这里的馄饨又好吃又便宜,每天中午晚上排队的人都排到了街上,常常要等三四十分钟才能喝上这个七分一碗的馄饨。后来我工作的报社就在王府井,下班后除了每两三天喝一碗这“馄饨侯”的馄饨,还常常在周围的大排档中,流连忘返。把青春的热情,消化在热气腾腾的吆喝声中,浸泡冰镇燕京啤酒的清凉中,翻滚在一碗碗滚烫的羊杂碎中……。

在后来每次回北京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的寻找那鸭汤馄饨的味道,却总是徒劳无功。就象那座不伦不类的“东方新天地”,用香港人殖民文化的张扬,把从前温馨十足的青年艺术剧院和周围那些红色的二层小楼给清扫了出去,用昂贵的物品拒绝着从前经常散步于此的北京人,被殖民化的小吃搬进了它的地下,却无法复制往昔那些最质朴的生活情调,也许味道并没有改变,可是那些跳动着年少的回忆已经荡然无存。

建在老东安原址上的新东安商场,又一个典型的建筑垃圾,明晃晃的玻璃墙幕,透着暴发户的俗气,我甚至连看一下它的兴趣都没有。那个熙熙攘攘的老东安,那个可以随意听见叫卖声的市场已经永远的走远了。只有那百货大楼依然在这个一切翻新的街面翻新着自己,只是从前的盛景不再。她就如同一个五十岁尴尬的女人,不知道是给自己装扮的年轻一些,还是成熟一些。就那么不伦不类地,给自己套穿着连自己都分不清楚色彩的衣服,象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继续着她垂暮的挣扎。


王府井的失望,让我寻梦般来到什刹海,于我来说,那是乘载着青春爱情的地方。二十年前的夏夜,常常在晚风轻吹的时候,拉着女孩的手,走在海沿上,踩着水波飘荡。什刹海是北海后面的一片狭长的水域,是旧时皇家独享的一泓清池。它虽地处北京市中心,却没有灯红酒绿的喧嚣,也没有居民小区的拥挤和噪杂,象一个穿越了锦市繁华后的轻轻的叹息。

清代许多亲王贝勒的宅第都建在周围,碧瓦红墙内悠悠地透着些神秘。清风碧水,晓岚明月间,三百多年更替,如今这些大宅院除了如宋庆龄故居者被视为文化古迹保留下来外,其他的多是只留下来一个轮廓,变成了一些机关或大杂院。但那些长满了殷殷青苔的旧砖墙上,深深浅浅的绿色仿佛仍在提醒着人们,关于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那时水边的胡同,曲曲折折,柳暗花明,偶尔还会传来京腔京韵、字正腔圆的吆喝声,声声透着老北京的风情,让人感到一种与四面八方融通一脉的京味。

这“京味”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东西,它即是北京专有的精神特质,亦是北京才有的文化意味,是这座千年古都散发着的一种独特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在什刹海这里特别明显。那时常常一个人在水边呆望,闻着这京味,漫无边际的放纵自己的思绪,或古或今,或长或短,或远远地望着一个地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特别是在雨天里,雨线打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和远处的楼台亭榭、白塔、古墙,组合成一幅美丽的水墨画,然后就让自己也融入这幅画里……什刹海曾给予过我年轻的生命很多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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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的什刹海,早已变成北京现代夜生活的代名词。走过银锭桥,到处是酒吧或茶吧的灯火,周围弥漫着荷花的香味和欲望的气息。兴致正浓的人们大杯地喝酒,歌手们扯着嗓子大声地唱着,小姐们柔声地揽着生意……。

走进桥边一家叫云的酒吧,进门是几张用三轮车改做的桌子,踏着木质楼梯上楼,坐在二楼的窗前向外望去,湖面上星火点点,欢笑阵阵,载着霓虹倒影的水面,也载着摇起木桨的游船。楼下,古装的女孩正抱着琵琶弹唱着现代的饶舌曲,梦一样的酒色把历史暂且打乱,凝固于一处……让你忘了自己的所在。

这银锭桥原是著名的北京八景之一,是位于前海与后海相交水势细如鸭脖儿处的一座汉白玉石桥,长不过十一、二米,宽也就七米左右。因其小巧精致形如银锭,因此得名。记忆中,伫立桥头,西望豁然,湖光满眼,秀拔的白杨和依依翠柳郁郁葱葱。

倚桥栏远眺,那连绵南北的黯青色的西山蒙蒙然映入眼帘。远山、碧水、绿树、石桥……令人心旷神怡,流连之际,不知引起了人们多少遐想……。

可现在,顺着波光树影的湖面,但见远处的柳浪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赫然矗起了一幢白色的高楼,把如黛的远山遮挡住,真乃大煞风景。

现在的什刹海变得喧闹,拥挤,杂乱无章。就好象一个纯情的少女,因为突然陷入追逐和包围,不知如何是好。谁给她一串霓虹灯,她就胡乱挂在家门口;谁招呼她上车兜风,她便奏着高分贝的迪斯科招摇过市;每一场喧腾的聚会她都不愿错过,动辄喝得东倒西歪;只怕自己不够浓艳,任何一种妆容她都敢招呼;春天走了还是夏天来了她已无暇顾及,只要人群还没散去她就要尽情狂欢……而我又能责怪谁,谁让她堕落和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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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北京城,亦如同变了味的什刹海,不但整个被一层铁锈色的粉尘笼罩着,灰蒙蒙的N环以及大街小巷,还塞满了冒着尾气的铁甲虫。老太太们白天在大门口戴红袖章值班防坏人,傍晚在广场、立交桥下开着最大的音量扭着秧歌。姑娘们越来越性感,也越来越招摇,小伙子们无论“胡同串子”还是“数字英雄”开口闭口都是牛B和傻B。

的士司机车一起动就开骂,骂马路以及修马路管马路的人。中关村卖盗版软件和假文凭的人怡然自得地晃在街,乞丐们在天桥上伸出晃荡作响的铁罐……当然,还有人晚上在三里屯的酒吧里放歌纵酒,有人夜里在“天上人间”“楚腰纤细掌中轻”……

在这样的夜晚,有多少幽怨的灵魂在北京的上空盘旋游荡,我不知道,那些鬼魅幻影除了给这夜的城市增添着一个又一个奇幻传说,还能有别的什么?


【四】

上海作家王安忆曾写道:“北京的马路、楼房、天空和风沙,体积都是上海的数倍。它培养着人们的崇拜与敬仰的感情,也培养人们的自谦自卑。”我觉得这是一种上海人对北京人典型的误读。

因为北京人很少自谦并自卑,北京人历来追求生活喜欢享受,他们得意的是旧式男人的情调:提笼驾鸟,遛弯下棋,古玩京戏,喝茶侃山。北京人好玩是为了“养眼”,追求一种呼朋唤友的乐趣,是一种世俗的精神快感,透着八旗子弟的遗风。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大都有着一种深邃睿智的表情,他们的背影则是一种从容追忆的神色。

北京埋藏着许多辉煌的场景和惊心动魄的场景,虽然它们已经沉寂在北京人的心里,但这事儿还是在北京人心里藏着的。所以,他们说出话来都有些源远流长,他们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语已经过数朝数代的锤炼,他们说俏皮话都显得那么文雅,连骂人也骂得很文明:瞧您这德行!他们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还都有些历史学家的气质,语言的背后有着许多典故。他们对人对事大都显白出一股潇洒大度,洞察世态的样子。

北京的出租汽车司机,聊起政局,神气的象刚刚卸任的驻外大使。大商场的女售货员说起萨达姆和海湾,更似老牌军事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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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姿态常常被老外地人说成是“牛”,这是因为他们太不了解北京人。北京人生活在帝辇之下,皇都之中,万岁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住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哼哼。

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就会有几分华贵,几分儒雅。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这些古都的共同特点。不过西安因历史故,较之北京更为古朴厚重;南京则因地理故,较之北京便多了几分隽秀水灵。这就好似喝豆汁,北京人喝起来津津有味,外地人一入口就觉得如同泔水一样无法下咽。

实际上,它是粉坊以绿豆做粉丝剩下来的渣滓为原料,先把渣滓沉淀下去,再放进大缸发酵,之后上锅一熬。吃时配些辣咸菜丝和焦圈、烧饼。花钱很少,但很舒服,很健康,还有助于消化。但外地人就消受不了,因为这肠子里灌的水不一样,没这个命!

北京人连活法都是富于哲学和诗意的,它并不来自逻辑推理,而来自人生的体验。他们是有点油,但不浅薄。他们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是典雅和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话,也有历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也显得相当有学问。这种性格和机智,在朋友看来是热诚,在仇人看来是蔑视,而在北京人看来,那是与生俱来的气度。

北京人说话有三大特点:一是快,二是发音较含混,三是儿化音很多。不过这并不影响北京话的美感,字正腔圆。北京话,从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清脆动人,从老大爷嘴里说出来则诚恳热情,让人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和舒服。北京话天生就有一种调侃、轻松的味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事,用北京话讲出来那可真是回味无穷。

比方说,当你找不到方向时,北京人叫“晕菜”,你吹牛吹大发了他们让你“歇菜”,生气叫“撮火”,出丑丢人叫“露怯”,强词夺理是“穷矫情”,性格怪异叫“各色”……更有一大堆富有特色的词句,外地人就是呆上几十年都学不会,要想把它们的意思都琢磨透了,套句北京话说:“且”学着呢!

尤其这北京的男人,搁过去叫爷。现在虽然不兴这个了,冷不丁喝一嗓子,也是爷们儿的气势。拍拍肩膀,那就是哥们儿。北京男人活得潇洒,讲究面子,够朋友,够义气,走路迈大步,穿衣要大码,吃饭挑大碗,买单付大帐。他们嘴里说的都是大事,心里装的也是大事。

虽然在这大气之下深藏着傲慢,但这种傲慢不会伤害到人。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傲慢,它根深蒂固,枝叶繁茂,却并不被北京人自己所查觉。这似乎是出乎本能的傲慢,其实就是一种境界。也许正是这种境界,使得北京人自觉得有扶弱除强的义务,使得北京人对外地人对穷人对一切不如自己的人格外宽容、格外大度、格外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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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男人的贵族体现在骨子里的傲气和场面上的随和,他们不会像东北人对杯喝酒称兄道弟,也不会像上海男人在一起就唠叨家长里短。哥几个聚在一起,或在饭馆小坐,或去老地方一聚,上衣领口稍解,打坐定开始就在客套和国家大事上徘徊,从眼前的二锅头聊到宇航员的上厕所问题,打啤酒瓶子盖儿侃到宇宙大爆炸学说。从某报被封的内幕,到中南海的一个喷嚏,个个不但讲得有鼻子有眼,而且个个都有我要是主席将如何如何的天论。

北京男人还喜欢以傍名人为荣,每次回国,总会碰到一两个北京侃爷说事儿。一天有一侃爷在饭局上对我们说:“你知道我昨天跟谁吃饭来着?涛涛呀!涛涛你们都不知道?是咱书记呀!”有人说吃饭了又怎么,他给办事吗?那侃爷说:“嘿,我跟他在西藏时就是铁哥们儿,哪天有什么大事要帮忙,我给你们约约。”后来知道那侃爷不过是去人民大会堂的国庆招待会上蹭了一顿饭,跟主桌至少还隔着三十张桌子呢,出门就说跟“涛涛吃饭了”。

京城里名人大人物多,隔三岔五远远地见个名人也不算是什么,北京人的这些爱好就算是在外地人面前展示地缘优越感的一点谈资吧。但北京男人爱侃的确是全国闻名,网络上曾经流传这样的笑话:一北京男人向一女孩求爱,时间是三个小时。头一个小时北京男人主要是聊国际形势,第二个小时是聊国内形势,第三个小时是聊北京市的形势和天气预报,最后一分钟才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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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美女很多,这里集中了一大批歌星、影星,也集中了许多的阔太太和少奶奶,但这些美女不是美过了头,使人可望而不可及之外,就是富得过了头,高贵得只可仰望。但这些美女大都不是北京原产,而是外来户。

真正的北京女人:高大、壮实、开朗和热情,有一种首都式的优越感。她们往往把赛特的奢华品当成自己的谈资,动不动就要指点江山,有一种宏大的气魄和豁达的处事态度,激情奔放、豪爽真诚。她们对生活要求很高,谈论的话题从政治到体育,口若悬河,眼神中永远透露出一种京都人的自信与大气。她们从身量、打扮、气质甚至皮肤,都拒绝细腻。她们多热情,少柔情,对政治的热情高过了米饭,她们可以不吃,但不能不说。由于在皇城根儿生活久了,见过的大世面很多,对小地方的人压根儿就没打上眼。饭桌上要是遇到一个成都来的女孩子,最先打的招呼是问成都在北京哪边儿,然后才问你们那边儿的人能吃饱吗?不然怎么会瘦得跟柴禾杆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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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女人确实就像放了小茴香的烧饼,自有她们本身的韵味,独特的组成,具有一种和所有地方食品一样的、属于她们自己的一种品行。而且如果说这样的东西沉淀、积累构成一种文化的话,那么北京的女人,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不管是有知识的,还是没有知识的,从一个大的文化领域上来讲,她们和北京男人又恰恰有很多共同的东西,那就是爽快!

北大教授钱理群说:“北京有作为中国文化起源之一的山顶洞人文化,明清以来它作为皇城而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在近代它艰难而慢慢地经历向现代城市的过渡过程。传统的本质文化在衰落的同时又顽强地存在着,因此使得变化中的北京保留了某种乡土性。但它有某种皇城的乡土性。”就因为做过几朝皇都,北京人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皇城子民,骨子里更注重等级观念。

北京人长期生活在权力中心周围,思考问题往往比较全面有大局观,有天生强烈的政治意识与使命感。所以,很难指望大义凛然的北京人会对精于算计的上海人感冒,也很难指望清冽透明的北京人踏踏实实“小资”一回。在北京老爷们的眼里,装得全是世界人民的大事。  

天子下的城与别的就是不一样的,天子下的民也是活得自在而骄傲的,普普通通的一个老大爷就可以跟你侃上几天老故事。而中国最伟大最有钱最有才最能煽最贫最牛的人都齐集在这个古城里,等待着的是一个奇迹一个故事一个机遇一个贵人,也只有是天子脚下才能有这种魅力这种凝聚力。这里的每一个四合院都有一段传说,每一片城墙上都闪烁着一些魂,每一块墙砖都刻着一个历史的段落。

在北京,你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地气,这是一种传统的力量,厚重无形。北京人经常以此为傲,显得特别有底气和家学渊源,对于虚头八脑的外地人特别瞧不上眼。北京的复杂性,不仅由于她的庞大、繁杂、纷乱,更由于她的立体、多元和复合。北京有钱人多、有权人多、有闲人多。他们自古以来相互依存,相互利用,在这个大都市里形成了一个独特而有趣的生物链,演绎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其个中滋味,常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人是水土之精灵,看一个地方水土如何,只要看那里民风如何就可以了。以前北京人是热情非常的,很有一副好客的派头,又有儒雅之气。现在北京的民风霸气太重。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上天能够把我安排在北京,这个为我准备了美丽种下了沧桑的城市,以至于让在其中成长的我一直在为她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添加着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用她那深远厚重的文化始终在包容着我,塑造着我的躯干、我的思想和我的灵魂。

永远喜欢北京,这是生长在北京阴影下的人不可救药的奴性,像当年八路军想念延安一样想念北京,不放过有关它的任何讯息。我发现,虽然我在这个地球上用二十年转了一个圈儿,我并没能走得太远。怀念北京的故乡情结,这似乎仍是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  

老舍先生曾说:“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在北京的深秋里,我感到自己好象一个寻找宾语的动词,努力将过眼的一切转换成语句留在记忆深处。当离别之歌再度响起,盘踞在心头的思念变成不舍。告别北京的前一天,我在圆明园废墟上,竟然听到一首熟悉的曲子从远方飘来,随着二胡开弦时的那一声“吱呀”,我的眼泪几乎就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

只要我不回过头来

我以为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要我不翻开昨天的日记

然而你总在我的梦中出现

唤醒我的心中对你不能忘却的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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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曾经熟悉的断壁残檐面前,看着掩映在野草中的石柱、石碑,忽然感到美好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的脆弱。集万千人力、天下的财富所建造出来的美丽,竟然会在一场大火后荡然无存。留下的是无尽的伤痛、怀念和对未来的等待。

正象人生命中快乐的光阴,转瞬即逝,再也无法找寻。我在废墟中徘徊,仿佛又看见那金碧辉煌的昨天,宫装的妇人、道貌岸然的贵族王公,当命运的手使他们意识到人间的特权也无法改变他们对自己命运的无力时,他们是否明白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站在夕阳下,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了烙印,和我的血液一起流淌。或许平凡的日子里我可暂时忘却它,而一旦发生些什么事,它就会浮现出我的心海。正如同对旧情人的刻骨思念,永远不会提起,可是一生难以忘却。

看着园明园周围渐渐高起的新楼,新与旧对比越是鲜明,就越让人有一种古老与现实、历史与未来的断裂感。那许多毫无个性、与周边的环境极不协调的琼楼玉宇,与其他乃至国外的城市没有区别的写字楼公寓,让我不禁感慨万分:北京的帝王气呢?几百年的传统风俗呢?北京人将来该玩味什么?以什么为骄傲呢?

现在的北京是越来越繁华,然而我所熟悉的故人和熟悉的旧地都在消逝中。每次回来,都不免觉得凄凉孤独,已恍然不知这是谁的城市了。时代的变迁迅猛地涂抹着我的记忆,当我试图循着内心的地图寻找旧日生活的遗址,我发现一切早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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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明和物质的融合,已经使得北京人的情感渐渐麻木、道德渐渐退化、头脑渐渐地回到蒙昧时代。利益与金钱才会让他们为之动容,股票与债卷才会让他们充满激情,期货与基金才会让他们关注。哀哉,北京的精神,北京的灵魂,北京的味道。

崭新的楼厦和立交桥改变着北京人的生存背景,阻断了我与过去的联系,那些曾经真实地介入我的生活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无法证实的幻觉。灰色的红橙黄绿,灰色的车流,灰色的人群,大街小巷里嘈杂、熙攘、纷乱的声音。让我站在此时此刻的人海中,思绪无法宁静,更寻不到来路,好像我就没来过这里,好像这里是没有过程的终点,没有原因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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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那些个无数个日夜,我无数次从想象中出发去努力靠近那个曾是我故乡的城市。我把构成故乡的要素一片一片抽取出来,然后再将它们不停的移动,组合,那无限可能的城市面貌是如此的不可捉摸而又如此的执着热烈。在追索北京这个故乡的过程中,我日益地感到有一天我终将离去。也许只有离去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我的追索是不是与现实相符合。就象马可波罗说的,“有一天我总会启航,但我不能再回来了。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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